梅雨季,墙壁爬满丑陋的黄褐色霉斑,像永远擦不净的心事。屋里弥漫着奶腥、隔夜饭菜与廉价消毒水混杂的浊气。我靠在厨房冰冷的瓷砖上,指尖烟雾缭绕,窗外是城中村永远灰蒙蒙的天。手机屏幕亮着,一条转账信息,五千块,准时得像闹钟,来自一千五百公里外的深圳。备注栏空白,如同这三年的每一次汇款,冰冷,无声。
三年了。孩子从襁褓长成会跌撞扑进我怀里的小人儿,而我眼角的细纹与心底的空洞,也在望不到头的等待里,日夜滋长。钱,够用。日子,饿不死。但人呢?那个曾信誓旦旦说“出去闯几年就回来”的男人,除了每月这条冰冷的数字,音讯渐无。电话稀落,视频接通,背景永远是嘈杂工地或烟雾缭绕的网吧,屏幕里那张脸模糊不清,带着敷衍的疲惫。他的世界,早已将我排除在外。
“妈妈…水…”卧室传来安安带着哭腔的微弱呼唤,刺破了我麻木的茧。我猛地掐灭烟头,快步走进房间。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颊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滚烫。手探额头,热度灼人。
“安安乖,不怕,妈妈在。”我抱起他,轻飘飘像一团滚烫的云。翻箱倒柜,抽屉里只有空了的药板。心猛地沉入冰窖。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台风终于撕开序幕。狂风如失控野兽撞击窗框,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玻璃上。世界在风雨中飘摇、怒吼。
抱着滚烫的孩子冲向门口,手忙脚乱。老旧门轴呻吟,楼道灌进带着雨水腥气的冷风,吹得我一个趔趄。就在这时,对面那扇总是紧闭的防盗门,“咔哒”一声开了。
陈默站在门口。刚下班的样子,深蓝保安制服肩头洇湿一片,手里拎着超市购物袋。他目光落在我惨白的脸和怀里烧得迷糊的孩子身上。
“嫂子?”他眉头紧拧,“安安怎么了?”
“发烧…很烫…”声音抖得不成调,“药没了…得去医院…”巨大的无助感如冰水淹没。
陈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迅速放下购物袋,一步跨来,高大身影挡住灌入的冷风。“别慌!等我!”声音不高,却奇异地令人镇定。他冲回屋,几秒后出来,手里多了一把结实大黑伞,臂弯搭着一件厚实男式外套。
“走!”简短命令,不容置疑地接过安安,用外套严实裹住孩子。撑开大伞,伞面在狂风中剧烈鼓荡。“跟紧我!”
风雨如刀刮在脸上。陈默一手紧抱安安,一手艰难撑伞,身躯前倾,为孩子和我挡住最猛烈的冲击。脚下积水混着垃圾,深一脚浅一脚。路灯光晕在滂沱大雨中破碎。世界只剩风雨咆哮与我们急促的喘息。
我紧紧抓着他湿透的制服后摆,如抓住唯一的浮木。隔着湿冷布料,能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和传递过来的微弱暖意。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感激与难以言喻的脆弱在胸腔冲撞。
急诊室惨白灯光刺眼。安安被护士抱走处理。我浑身湿透,狼狈坐在冰凉塑料椅上。陈默站在几步外,头发湿贴额角,制服颜色更深。他沉默看着护士忙碌,偶尔回头看我一眼。
“给,”他走过来,递过几张粗糙纸巾,“擦擦脸。”
我接过,胡乱抹着。纸巾摩擦皮肤,带来微微刺痛。
“谢谢…陈默…真的…”声音嘶哑虚弱,“要不是你…”
他摆摆手,打断感谢,声音低沉:“孩子没事就好。”目光扫过我滴水的头发,“我去看看有没有热饮。你守着。”未等我答,他已转身。
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那湿透制服下宽阔的背脊,一股混杂着感激与更深无助的暖流涌上心头,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凌晨三点多,吊瓶滴尽。安安体温稍降,沉沉睡去。陈默叫了车。归途寂静。到了楼下,他付了车钱,自然接过孩子,送到家门口。
楼道感应灯昏黄。我摸索钥匙,指尖冰凉。门开。一股混合潮湿霉味与冷清气息扑面而来。我侧身让开。
他小心翼翼抱着孩子跨过门槛,走进客厅。环顾狼藉,径直走向儿童床,轻缓放下安安,仔细掖好被角。昏暗中,他俯身的轮廓专注而温柔。
安置好孩子,他起身。我站在门口玄关壁灯的光晕里,浑身湿冷,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我微抖。
“你…快去换身干衣服,”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比平时更低哑,“别着凉。”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像在确认我的狼狈,随即移开。
空气骤然粘稠安静,只剩窗外细密雨声与我们压抑的呼吸。一种陌生、令人窒息的张力无声弥漫。那晚他给予的支撑,此刻竟化作一种令人心慌的引力。
“我…”我张嘴,喉咙干紧。身体的寒冷与另一种悄然升腾的、对温暖和依靠的极度渴望激烈交战。理智尖叫着危险,身体却渴求着那唯一的光源。
他原地未动,高大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如沉默的山。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定定看着我,带着探究与无声的询问。
沉默如收紧的网。我垂眼避开视线,心跳如擂鼓。猛地转身,逃也似冲进狭窄卫生间,“砰”地关上门。
背靠冰凉门板,大口喘气。镜中映出苍白、湿透、眼神慌乱的脸。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陶瓷面盆上,发出空洞执拗的声响。嗒…嗒…嗒…
声音敲打神经。身体深处,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被这风雨夜、被极度的脆弱与猝不及防的依靠,彻底唤醒。三年…一千多个吞咽冰冷孤寂的日夜…那可靠的身影散发的力量与温热气息,此刻如最诱人的幻影。
拧开水龙头,用冰冷自来水狠狠扑脸。抬头,镜中女人眼底,有不顾一切的绝望在燃烧。
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
客厅只开沙发旁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陈默并未走。他背对我,站在客厅中央。开门声起,他缓缓转身。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昏黄光线勾勒他侧脸轮廓,下颌线绷紧,眼神深不见底。没有惊讶询问,只有一种了然于心、心照不宣的沉静。
我站在卫生间门口,未再动。湿冷睡衣贴肤,带来阵阵战栗。恐惧与渴望在血管奔流撕扯。
他亦未动,只是看我。目光无声穿透所有伪装挣扎。然后,极其缓慢地,朝我迈出一步。
仅仅一步。踏碎了我最后摇摇欲坠的防线。
一股巨大的、源自生命深处对温暖和连接的绝望渴求攫住了我。所有理智、道德的藩篱,在孤岛般的绝境中轰然倒塌。我扑了过去,紧紧抓住他同样湿透、带着雨水气息的制服前襟,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有力的手臂猛地收紧,如铁箍般将我死死勒进怀里,那力道带着一种凶狠的保护欲和同样被触动的脆弱。我们如同两株在狂风中濒临折断的树,紧紧纠缠依靠,支撑着彼此不要倒下。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绝望中相互汲取的暖意。那晚的界限,在风雨的呜咽和两颗孤独灵魂的共振中,模糊不清。
日子如投入石子的死水,表面涟漪平复,底下暗流汹涌。
台风过境,留满地狼藉湿漉空气。安安病愈活蹦乱跳。丈夫汇款短信依旧每月准时,备注栏空白。生活似乎回到轨道。
只有我知,有什么彻底碎裂,无法复原。
隔壁那扇门成目光禁区。最怕在狭窄楼梯间不期而遇。一次在昏暗转角撞上。他拎垃圾下楼,我抱刚买的菜上楼。
空气凝固。他抬头目光撞上我。眼神很沉,蒙着看不透的雾。无尴尬躲闪,无那晚的灼热,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嫂子。”他点头,声音平淡。
我喉咙发紧,僵硬点头,视线死盯脚下水泥台阶,侧身贴冰冷墙壁挤过。擦肩瞬间,他身上熟悉淡淡汗味洗衣粉气息钻入鼻腔,如无形刺狠扎一下。直到他脚步声消失,才靠墙大口喘气。
身体记忆却比理智顽固。无数寂静深夜,那晚依靠在他怀里短暂驱散的无边孤寂感,如幽灵不受控地浮现。随之而来的巨大羞耻与恐惧感,如无数蚂蚁啃噬。用力咬唇直到尝血腥味,才能强压下去。
唯一慰藉是安安。
这天下午,安安最心爱的合金小卡车轮子断了。看儿子失望小脸,心里烦躁酸楚。
“怎么了?”低沉声音从门口传来。陈默不知何时站在敞开的门边,刚下班,深蓝保安制服袖子挽到手肘。他手拿工具袋目光落我手里坏掉小卡车。
“轮子断了。”我下意识避开视线。
他没说话径直走进。自然蹲身从我手里拿过小卡车仔细看。“轴头断卡里面了。”下判断声音平稳,“有镊子吗?细点的。”
慌乱翻出工具。他坐小板凳上低头专注修理。阳光落他低垂侧脸,神情专注近乎肃穆。安安也忘了好奇凑旁边看。
客厅安静。我站几步外。阳光,男人专注侧影,孩子好奇小脸…怪异带巨大撕裂感的平静笼罩。然而他每一次呼吸起伏都无声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那晚紧紧依靠的暖意和随之而来的深渊般的恐惧,此刻无声放大。
“好了。”他低沉声音打破沉默。轮子勉强装回,接口处明显裂痕。
“哇!车车好了!”安安破涕为笑。
陈默起身。“凑合能玩。塑料轴太脆下次再坏真没法修。”语气平淡。
“谢谢…”我接过镊子,指尖不经意碰他温热手指,如被静电打猛缩手。
他似不在意。环顾客厅目光落厨房一直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龙头。“漏水浪费水也易泡坏橱柜。”语气自然,“顺手给你换吧。”径直走向厨房。
我靠门框看他弯腰修理的背影。复杂感觉攫住我。感激?不安?还有…更隐秘的、让我自己害怕的悸动。看他熟练的动作,看他制服下流畅起伏的肩背线条,那晚短暂依靠带来的、被填满又被掏空的复杂感受又一次侵袭感官。他像一阵沉默的风,不由分说吹进我死水般的生活,填补着空洞。这填补带着诱惑,也带着毁灭性的危险。我像站在悬崖边缘。
水龙头不再滴漏。陈默直身。“好了。”他甩甩手上水珠转身看我。厨房狭窄,我们间不过一步之遥。他身上混合汗味工具的气息清晰传来。
“还有别地方要弄吗?”他问,目光平静落我脸上。
这平静反像无声的压迫。我该拒绝。可话堵喉咙。“客厅…吊扇,”声音发飘,指头顶积满灰尘转动发“嘎吱”响的吊扇,“好像…有点晃声音大。”
他抬头看扇叶,“嗯”一声。径直走到客厅中央,拉开工具袋,拉过折叠木桌踩上。“帮我扶下桌子。”语气自然。
心跳猛漏一拍。走过去手指僵硬扶摇晃桌沿。他站我头顶上方,离那么近。仰头专注拧螺丝,手臂肌肉用力绷紧。汗水沿鬓角落下。
目光不受控落在他专注的身影上。那晚短暂而深刻的依靠带来的暖意和恐惧,像开闸洪水冲击理智。扶桌的手掌心濡湿。脸颊滚烫。
时间拉长。吊扇“嘎吱”声变小。客厅只剩他拧螺丝的声响。空气粘稠。
“好了。”他拧紧最后螺丝跳下。抬手抹汗。“试试。”
按下开关。扇叶平稳转动。
“谢谢…”我低头声音细若蚊蚋。
他没立刻收拾工具。站在那里看我。目光沉甸甸带着无声探究。狭小客厅的氛围变了,暧昧的窒息感弥漫开来。
“举手之劳。”他终于开口,声音更低哑。弯腰慢条斯理收回工具。拉链声刺耳。
他拎工具袋未立刻走。目光扫过安安熟睡的小床。视线落回我脸上,带着审视。目光有实质温度,掠过我,无声提醒着什么。
脸颊烧得厉害。他朝门口走两步又停住。侧身目光沉沉锁住我。
“晚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暗哑,“锁好门。”
说完,拉门,高大身影消失在门外阴影中。门轻轻带上。
“咔哒。”
像抽掉所有骨头,软靠冰冷墙壁大口喘气。心脏在胸腔疯狂擂动。“锁好门”三个字像淬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拼命想封死的魔盒。不是提醒,是信号。我知道,晚上那扇门锁与不锁,对我早已失去意义。
夜色浓稠如墨。安安睡熟。我坐客厅冰凉塑料凳,指尖烟燃尽头。陈默那句“锁好门”像魔咒在脑中回响。理智的弦脆弱不堪。身体深处那簇被他短暂温暖点燃又旋即推入深渊的渴望,在长久压抑和此刻致命撩拨下,燃烧得疯狂不顾一切。
掐灭烟头。站起,脚步虚浮到门边。冰冷金属门把手握在手里。锁?不锁?
心脏疯狂撞击。手指微抖,异常坚定地,轻轻拨动锁钮。
“嗒。”
轻响死寂。门没锁。
背靠冰冷门板滑坐地上。蜷缩,滚烫脸颊埋臂弯。背叛感如潮水淹没。胃里剧烈翻滚。捂嘴连滚带爬冲进卫生间剧烈干呕。
时间分秒爬行。门外死寂。自我折磨几乎逼疯边缘——
笃。笃笃。
极轻微又无比清晰的敲门声。三下。间隔均匀,带着克制的笃定。
心跳骤停随即失控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退尽。来了!
弹跳般爬起,双腿发软扶门板站稳。黑暗中摸索门把手,手指抖得不成样。
门外人似有超常耐心。死寂。
深吸气,冰冷空气割喉咙。颤抖拧动门把手。
“咔。”
门开条缝。楼道昏黄光线斜斜投射。陈默高大身影站在光暗交界处。未穿制服,深灰旧T恤裹着结实身躯。微低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黑暗中锐利如兽,穿透门缝牢牢锁定我。
无寒暄无询问。门被他无声顶开。一步跨进,带进微凉空气和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咔哒。”落锁声。
黑暗重临,更浓稠窒息。他高大身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浓烈气息扑面。我被他逼得后退,脊背重重撞冰冷门板。
下一秒,滚烫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吻重重压下。手臂像铁箍缠腰,力道惊人,将我死死勒向他滚烫的胸膛。这一次,无挣扎无抗拒,只有破釜沉舟般的绝望与爆发出的、对那短暂温暖近乎贪婪的渴求。黑暗中,我笨拙而绝望地回应,手臂攀上他紧绷的后颈。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低吼,像满意的兽。
风暴在黑暗中席卷。这一次,他像一头沉默而不知餍足的兽,用近乎毁灭的方式确认着某种存在,也将我拖入更深的漩涡。意识在极致的感官风暴和巨大的道德撕裂感中沉沦漂浮。丈夫的脸、安安天真的睡颜…一切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此刻滚烫的毁灭与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空洞。
清晨惨白的光线刺进卧室浑浊的空气。
猛睁眼。头痛欲裂。身体像散架般酸软钝痛。身边位置空荡冰凉,只余床单的褶皱无声证明昨夜非梦。
他走了。不留痕迹,除了一室狼藉和身体深处无法抹除的印记。
巨大空虚瞬间攫住。排山倒海的羞耻恐惧紧随而至。背叛感如毒藤缠绕心脏。胃里翻江倒海,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干呕。
扶冰冷洗手池抬头。镜中映出惨白鬼脸,眼下青黑,眼神空洞,脖子上几处刺目红痕。像一个被蹂躏丢弃的破布。用力搓洗脖子上的痕迹。
水声哗哗。镜中女人眼神麻木绝望。
日子像滩浑浊死水缓慢蠕动。白天扮演“妈妈”。晚上哄睡安安,蜷缩客厅一根接一根抽烟。身体变化骗不了人:挥不去的疲惫,胃口变怪,闻油烟味反胃。最要命的,一向准时的“老朋友”迟到了整整十天。
十天。数字像烙铁烫心。
死死盯台历上红圈。不可能…两次混乱的记忆…似乎…似乎…侥幸?多可笑愚蠢的侥幸!
巨大恐慌如冰水吞没。浑身发冷颤抖。必须知道!
第二天将安安托付给楼下李阿婆。走进药店,做贼般抓起一盒验孕棒,扔钱,逃也似冲出。
反锁卫生间门。颤抖操作。等待的几分钟像世纪漫长。靠墙闭眼,指甲深掐掌心。
时间到。
睁眼。
世界彻底失去声音颜色。
两条清晰无比、刺目的红色横杠。
轰——
脑子炸开。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双腿一软,滑坐冰冷地砖,后背重重撞门板。小小塑料棒滑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两条红杠在昏暗光线下,红得惊心动魄。
完了。一切都完了。
绝望恐惧扼住喉咙。张大嘴发不出声,无声眼泪汹涌滑落。蜷缩一团剧烈颤抖。孩子…不该存在的孩子…像颗炸弹悬在头顶!
就在这时——
叮铃铃铃!!!
客厅里那部沾满油污的座机电话骤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像丧钟敲响!
像受惊兔子猛抖!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谁?陈默?房东?还是…丈夫?
铃声顽固地响,一遍遍催命。
巨大恐惧压倒一切。连滚带爬冲出卫生间,踉跄扑到茶几边,颤抖手抓起冰凉听筒。
“喂…”声音嘶哑破锣,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听筒那边沉默一秒。
随即,熟悉又遥远、带着难掩兴奋的长途电话电流杂音男声,穿透一千五百公里,清晰重重砸在耳膜:
“喂?小芸?我!告诉你天大好消息!我升主管了!工资翻倍!老板特批长假!我买明天火车票!明天回家!”
轰隆!
又一道惊雷在早已狼藉的脑子里炸开!
听筒从手中滑落,“啪”地摔在冰冷水磨石地板,塑料外壳裂开。听筒里丈夫兴奋变调的声音断续传出:“喂?小芸?听见没?喂?信号不好?我说我明天回…”
声音变得遥远模糊。我的世界彻底坍塌。
明天?他明天要回来?
肚子里正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嗡嗡响。胃里翻江倒海,死死捂嘴踉跄冲回卫生间扑马桶边剧烈干呕。瘫坐冰冷地砖,背靠马桶,浑身抖如风中落叶。脑子一片空白只剩灭顶绝望。
打掉!立刻!马上!在他回来前抹除证据!
疯狂翻找通讯录。楼下开黑诊所的刘婆子!油腻腻名片!
颤抖按下号码。“嘟…嘟…”每声敲心。
终于接通,沙哑不耐烦女声:“喂?谁?大清早…”
“刘…刘婆婆?”声音抖带哭腔,“我…住三栋502…我…我怀孕…想…想…”
“哦?”声音清醒几分,冰冷精明,“几个月?想做?”
“不…不知道…可能…可能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药流就行。不过今天不行。”
“为什么?!”失声尖叫。
“急什么?”刘婆子啧声,“药现在没现货!刚卖完!最快…得后天下午才能到!”顿了顿,声音压低带恐吓,“这种事急不得。乱吃药弄不好大出血要命!等着后天下午再来。带够钱。”说完挂断。
嘟…嘟…嘟…
忙音宣告最后希望破灭。后天下午…他明天到家!
手机无力滑落,屏幕碎裂。瘫坐冰冷地砖,力气抽干。巨大绝望冰冷潮水彻底淹没。蜷缩如被遗弃的破布娃娃,无声剧烈颤抖。明天…像无法逃脱的刑场步步逼近。
巨大落地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高档餐厅流淌钢琴曲。水晶灯照亮对面男人兴奋发红的脸——张强。
“小芸看龙虾多新鲜!还有红酒!专门点给你尝尝!”他挥舞刀叉,声音激动,穿着崭新袖口商标未拆的衬衫。“熬三年总算出头!主管!管十几号!老板说干好下一步区域经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餐盘。
我捏冰冷刀叉,指尖泛白。面前精致食物毫无吸引力。下午那两条刺目红杠烙铁般烫心。后天下午…他规划的辉煌未来里,有我和安安的位置吗?
“多吃点!别愣!”他切大块牛排放我盘子。“以后咱们日子好了!不用再挤那破地方!等我站稳脚跟接你们过去!住大房子!安安上最好国际学校!”语气不容置疑。
冰冷怒意混杂恐惧窜起。“接我们过去?之前不是说…闯几年就回?”
张强笑容一僵,挥手:“计划赶变化!那边机会多!我刚升职根基不稳哪能走?深圳多好!安安过去享福!”
“享福?”重复两字,声音轻飘带嘲讽。丢下我们三年,现在轻飘飘一句“享福”就要连根拔起扔去陌生城市?
“对啊!”他灌口红酒,兴致勃勃掏手机,“来看看!特意买的!”屏幕上是条金光闪闪的爱心项链。“周大福!足金!花小一万呢!回去给你戴上!”
金光刺眼。一万块…是他寄回钱的两倍。一条冰冷的金属链子,像他每月准时汇来的冰冷数字,买不来安安生病时的拥抱,买不走独自面对恐慌的无助,填不满三年来荒废的情感与掏空的心。
“谢谢。”垂眼,声音无起伏。这条金链子,能买断腹中的定时炸弹吗?
这顿饭在张强滔滔不绝的自我表彰和浮夸未来描绘中结束。他喝多了,脚步虚浮,亢奋地搂着我肩膀,力道大得不舒服。
回到城中村。安安已睡。张强带身酒气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毫无睡意。轻轻走出卧室,把自己关在狭窄阳台。点燃一支烟。辛辣烟雾带来短暂麻痹,但腹中冰冷的恐惧比夜色更深沉。
就在这时,阳台另一侧隔壁阳台传来轻微响动。
心猛颤。夹烟手指一抖。侧头透衣物缝隙望去。
陈默。
站在他家狭小阳台,背对这边,沉默抽烟。黑暗中只指间一点猩红明灭。只穿件发白旧背心,露出结实臂膀。夜风吹动额前碎发。
他一定听到了…张强回来的动静…浮夸的谈笑声…知道了。
知道我丈夫回来了。
也知道…我肚子里可能正怀着他的孩子。
一股冰冷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僵在原地。他会怎么做?捅破?要挟?消失?
死死盯黑暗中沉默背影。只有那点猩红烟头,周身散发令人窒息的冰冷沉寂。
一阵稍强夜风穿楼间隙猛灌进。
呼——
晾衣绳剧烈晃动起来。
下意识抬头。
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昏暗光线下,夜风吹拂中,两条男式上衣并排悬挂在晾衣绳上,肩并肩晃荡,衣摆纠缠又分开。
左边那件,是陈默常穿的普通、洗得发旧的深灰色棉质T恤,布料柔软。
右边那件,是崭新挺括、带明显折痕的深蓝色工装衬衫——张强下午刚换下的,袖口还带着新衣服特有的硬挺折痕,在夜色下泛着廉价化纤面料不自然的冷光。
一件旧棉布,一件新工装。一件属于隔壁沉默的保安,一件属于刚刚归来的丈夫。
它们就这样,在同一根晾衣绳上,同一个夜晚的风里,同一个女人的目光注视下,毫无遮拦地、沉默地并排飘荡。
像两个无声对峙的男人。
像一场无法回避的、活生生的、荒诞绝伦的审判。
夜风持续呜咽着灌进阳台。两件衣服在风中剧烈晃荡、纠缠。深灰色旧T恤柔软的布料被风鼓起;旁边崭新的深蓝色工装衬衫硬挺的袖管甩动,发出细微刺耳的“啪嗒”声。
目光死死钉在衣服上,指甲陷进冰冷铁栏杆。胃里那阵翻搅感猛烈袭来,带着腥甜的绝望。猛捂嘴强压干呕,身体颤抖。
阳台另一侧,那点猩红烟头在黑暗中划过微小弧度,摁灭在栏杆上,细微“滋啦”声清晰可闻。
陈默动了。
未回头。高大身影缓缓转向,背脊轮廓像沉默礁石,挡住了隔壁阳台透来的微光。他拉开通往小单间的玻璃门,身影闪进。
“咔哒。”
轻微落锁声。
隔绝。
他走了。用比夜风更冷漠的方式切断了所有。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凝固的窒息,面对风中飘荡的两件衣服——两个男人无声的战场,一场无法收场的灾难。
巨大空洞与冰冷恐惧攫紧。愤怒和更深绝望涌上。他选择了回避,把烫手山芋连同腹中炸弹彻底丢给了我。
卧室里张强震天鼾声如同讽刺。
怎么办?腹中生命无声生长。刘婆子冰冷的“后天下午”。张强近在咫尺。陈默关上了门。所有路似乎都被堵死。
冰冷绝望蔓延。蜷缩冰冷水泥地,脸埋臂弯。身体抖无法控制。
不知多久。扶墙僵硬站起。目光再次扫过晾衣绳。风小了,两件衣服依旧并排挂着,晃动幅度小了,像两方筋疲力尽陷入僵持。
视线掠过那件深蓝色工装衬衫时,一个冰冷疯狂的念头如同鬼火猛蹿出!
那崭新的工装…口袋…很深…
手指僵硬缓慢伸出,带着细微颤抖,探向那夜色中泛冷光的深蓝色口袋。指尖触碰冰凉塑料纽扣,滑过挺括肩线,最终落在胸前口袋上。小心翼翼探进。空空荡荡…指尖在最深处碰触到一个微小、硬硬的方形物体。
心跳骤停随即狂跳。指尖捻住小东西轻轻夹出。
借浑浊微光看清。
一个透明、边缘磨损的塑料药板。上面孤零零嵌着一粒白色药片。药板印着模糊的英文字母,一个小小的“21”。
紧急避孕药。
一粒。
时间凝固。风声、车声、鼾声…所有声音消失。世界只剩指尖这粒冰冷白色药片和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
一粒…紧急避孕药…
在张强…口袋里…为什么会有?
已婚三年、未归家的丈夫口袋里,为什么藏着一粒紧急避孕药?
一个回来的?路上…或者说…在深圳…早就…?
这粒药片像巨石投入死水!所有被恐慌压下的疑点疯狂翻涌!他这次回来刻意的兴奋浮夸…迫不及待展示的金项链和“未来”…规划里不容置疑的安排感…眼神深处闪过的躲闪…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升职!
原来…原来…
他才是那个唯一的背叛者!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讽刺、被欺骗的愤怒及一种近乎解脱般的荒谬感洪流,猛地冲垮摇摇欲坠的心防!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冰冷栏杆才没跌倒。指尖那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像块烧红的烙铁!
就在这时——
“妈妈…”
身后传来安安带着浓浓睡意的软糯呼唤。
浑身剧震!猛转身!
安安光着小脚丫,揉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站阳台门槛边,小身子缩了缩。“妈妈…抱抱…”朝我伸出小小手臂。
所有疯狂、算计、冰冷绝望,触及孩子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时,瞬间土崩瓦解。一股尖锐刺痛猛攫心脏!踉跄扑过,将安安小小温软身体死死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小家伙哼唧一声。
“安安…妈妈的安安…”脸深深埋进孩子带着奶香的颈窝,声音哽咽破碎。滚烫泪水汹涌而出,浸湿孩子睡衣。
抱着他,这肮脏混乱绝望漩涡里唯一的纯净锚点,背叛的受害者,我仅存的、不能失去的全部。
我该怎么办?
紧紧抱着安安,抬起头,泪水模糊视线,越过孩子柔软发顶,再次投向阳台外。
夜风似乎更大了些。
那根晾衣绳在风中绷紧、颤抖。
绳子上,那两件男式上衣——陈默洗旧的深灰T恤,张强崭新的深蓝工装——依旧并排悬挂。衣摆在狂乱的风中疯狂舞动、纠缠、撕扯,像两个在黑暗中进行无声角力的幽灵。布料拍打发出“噗噗”闷响,如同沉重心跳,又像无声的呐喊。
它们谁也摆脱不了谁,谁也压倒不了谁。就这样僵持着,在越来越猛烈的风中,在这方寸之地的晾衣绳上,在这黎明到来前的至暗时刻,上演一场荒诞绝望、永无止境的拉锯。
而我,抱着无辜的孩子,被困在风暴中心,脚下是万丈深渊,手中攥着冰冷的药片和滚烫的眼泪,前路茫茫,看不到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