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梁最明亮的昭宁公主,萧牧是大梁最锋利的剑。
上巳节我踮脚够纸鸢时,他正在城楼擦拭染血的剑。
后来他跪在宫门前三天三夜,只为求娶我为妻。
出征前夜,他吻着我腕间疤痕:“待山河无恙,臣带殿下看尽烟火。”
捷报传来那日,他名字刻在阵亡将士名册首行。
敌军破城时,我焚尽宫藏典籍走向火海。
史书载:昭宁公主殉国,时年十九。
无人知晓,灰烬里有两只交叠的玉镯,一只是我的,一只是萧牧出征前夜偷偷为我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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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风,带着御花园里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和草木萌发的青涩,掠过宫墙朱红的底色。日光透过嫩柳的间隙,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无声地流淌在琉璃瓦上,也流淌在昭宁公主李昭宁摊开的掌心。
她正立在澄瑞亭畔,低垂着眼睫,小心侍弄着面前几卷摊开的古籍。那书页薄脆得如同蝉翼,边缘处已被岁月蛀蚀得残缺不堪,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脆弱。她指尖捏着一片薄如无物的金箔,另一只手执一根细如牛毫的玉柄小刀,屏息凝神,试图将金箔嵌入一道狭长的裂痕。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在修补的不是死物,而是一个活生生、会因疼痛而颤抖的生命。阳光落在那金箔上,又折射到她素白如新雪的衣襟上,漾开一圈温润柔和的微光。
宫墙之外,遥遥传来一声沉闷的鼓响,如同巨石投入深潭,震荡着春日慵懒的空气。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鼓点由缓渐急,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直撞入深宫。那是集结将士的军鼓。
李昭宁执着小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殿下?”侍立在一旁的老宫人轻声提醒,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深吸一口气,那春日里特有的清甜花香钻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骤然笼上的沉滞。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宫墙之外,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朱红壁垒,望见城楼之上肃杀的铁甲寒光。眼前是即将修补完好的书页,指尖是近乎融化的金箔,耳中却是那催魂夺魄的战鼓。书页的脆弱与鼓声的刚硬,金箔的柔光与铁甲的冷冽,在这春日午后猝然交织碰撞,在她心底撕开一道无声的裂隙。
恰在此时,一阵稍显急促的风掠过宫苑,带着柳絮的微痒,打着旋儿卷过亭角。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像一只失了魂的彩蝶,被这阵风裹挟着,轻飘飘地跌落在亭外一株高大的垂柳枝桠间,彩色的翅翼无力地垂挂着,微微颤动。
“呀!”随侍的小宫女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便要上前去够。
李昭宁却已先一步起身。她将手中的金箔和小刀轻轻搁在铺着锦缎的石桌上,提起素色的宫裙裙裾,步履轻盈地行至柳树下。她仰起头,目光追随着那只卡在青翠柳条间的纸鸢,春日柔和的阳光勾勒着她纤细优美的颈项线条。她踮起脚尖,素白的手指努力向上探去,指尖离那垂落的丝线只差毫厘。
就在这刹那,她的视线无意间越过宫墙高高的雉堞。
城楼巍峨的轮廓在午后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冷硬肃穆。最高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宫城的方向,逆光而立。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擦拭着掌中一柄横陈的长剑。阳光落在他覆着暗沉铁甲的肩背上,却无法驱散那甲片上凝结的、尚未干涸的深褐色污迹。那污迹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像某种不祥的烙印。他的动作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直接刮擦在李昭宁的耳膜上。
那是萧牧。大梁最锋利的剑,刚刚从北方血腥的边关归来,甲胄上还浸染着未散的硝烟与敌血。此刻,他却像一尊沉默的、凝固在血色余晖中的雕像,与这满园春色格格不入。
李昭宁踮起的脚尖僵住了。指尖离那根纸鸢的丝线依旧只差毫厘,却再也无法向前递出一分。她只是那样定定地仰望着,望着城楼上那个孤独擦拭着杀戮之器的身影。风拂过柳枝,纸鸢的翅膀簌簌抖动,彩色的影子在她清澈的眼瞳里摇曳不定。
***
宫城之内,玉阶之下,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萧牧跪在那里。
三天三夜。
深秋的寒露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的青石板吸走了他身体的温度。他原本笔挺如松的脊梁,因长久的僵直而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佝偻。嘴唇干裂,渗出丝丝血痕,凝固成暗沉的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穿透宫门紧闭的沉重阴影,固执地、无声地燃烧着。那目光,仿佛蕴藏着能洞穿一切阻碍的力量,直直投向那紧闭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朱漆大门。
沉重的宫门发出喑哑的呻吟,终于缓缓开启一道缝隙。老迈的太监佝偻着腰背,步履蹒跚地挪了出来,像一片被寒风刮落的枯叶。他停在萧牧面前,浑浊的目光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和干裂的唇上,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每一道都刻满了深深的叹息与无奈。
“萧将军,”大监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如同秋风吹过败叶,“陛下……还是那句话。昭宁公主,乃我大梁明月,国之瑰宝。您……”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您虽战功赫赫,终究……是剑锋染血之人。陛下不忍明珠蒙尘,更不忍公主……随您置身于沙场刀兵之险地。您……请回吧。”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萧牧早已麻木的躯体深处。他挺直的脊背猛地一震,仿佛承受了无形的重击。染血之人……明珠蒙尘……沙场刀兵……这些冰冷的词句在他耳边反复撞击,嗡嗡作响。三天三夜未曾动摇的身躯,此刻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刺痛。
他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那固执燃烧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无尽的疲惫和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彻底抽离。
就在那沉重的绝望即将压垮他的瞬间——
“吱呀——”
身后,那扇沉重的宫门,竟又开启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一股极其清雅、似有若无的幽兰冷香,悄然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阶前的沉滞与寒意。这香气淡而悠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仿佛春日初融的雪水,清冽地注入这僵冷的氛围。
萧牧几乎凝固的血液,骤然重新奔流起来。他猛地回头。
李昭宁就站在那里。
她并未着繁复的宫装,只一袭素净的月白云锦长裙,裙裾在秋风中微微拂动。乌发如云,只用一支简洁的白玉簪松松绾着。脸上未施脂粉,却比任何华饰都更显清丽绝伦。她的目光,如同深秋静湖的水面,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惊诧,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安宁。
她的出现,无声无息,却像一道劈开厚重阴霾的月光,瞬间照亮了这阴冷的玉阶,也照亮了萧牧眼中几乎熄灭的火焰。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跪地的萧牧,越过那垂首叹息的大监,平静地投向那扇象征无上威严、此刻却紧闭着的宫门深处。那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哀怨,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坚定。
时间,仿佛在她出现的这一刻凝固了。
玉阶之上,宫门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阶前几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如同一个固执而威严的巨人,岿然不动。
良久,久到阶前的寒露似乎又要凝结成霜。
终于——
“唉……”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重量的叹息,从宫门幽深的缝隙里幽幽传来,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妥协,“罢了……罢了……”
那叹息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凝滞的空气里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萧牧绷紧如弓弦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脱力。他猛地抬头,望向那扇宫门,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狂喜淹没。
大监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奴……遵旨。”
李昭宁依旧静立着,脸上并无明显的喜色。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唯有那紧握在宽大云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一丝极力压抑的波澜。她缓缓转过身,素色的裙裾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无声地拖曳而过,如同水波般悄然退去,只留下那缕清幽的兰香,久久萦绕在阶前,也萦绕在萧牧的心头。
***
凛冬的寒意被重重宫墙隔绝在外,暖阁内却弥漫着一种比寒冬更令人窒息的沉郁。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燃着幽蓝的火苗,无声地舔舐着空气,散发出干燥的热力,却丝毫暖不了人心。
李昭宁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在膝头的一卷书页。墨迹清晰,字字如刻,讲述着前朝某位名将固守孤城、粮尽援绝的悲壮往事。烛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颤动的阴影,让她本就沉静的面容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狠狠抽打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如同预兆着某种不祥的鼓点。
“殿下。”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她倏然抬头。
萧牧一身玄色常服,立在门边的阴影里。卸去了冰冷的铁甲,他身姿依旧挺拔如出鞘的利剑,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阴云。那阴云并非畏惧,而是对即将到来的、无法回避的分离与未知战局的深切忧虑。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却在烛光下显出几分异样的凝滞。暖阁内炭火的气息和他身上带来的、尚未散尽的铁与霜雪的冷冽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氛围。
他在她面前停下。目光,第一次如此毫无阻隔、如此专注地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描摹,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骨血深处。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烛芯“哔剥”的轻响,能听见窗外风雪更狂躁的嘶鸣。
他缓缓屈膝,单膝点地,以一个极其郑重的姿态半跪在她面前。这个姿势,剥离了他作为将军的威严,只剩下一个男人面对心爱之人时最纯粹的虔诚。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托起她搁在书卷上的左手。手腕纤细,肤色如玉,只是在那内侧,一道寸许长的浅淡疤痕,如同无瑕美玉上的一道微瑕,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和沙场磨砺的粗粝,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珍重,轻轻抚过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微凉的触感,却在她腕间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殿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敲打在李昭宁的心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的分量,“待山河无恙,四海清平……”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灼灼,如星火燎原,“臣带殿下去看烟火。”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像要将她的灵魂都吸入那深沉的漩涡:“去看真正的烟火。不是宫苑里那些匠气造作的玩意儿。是寻常巷陌,千家万户,为了太平年景,为了心头欢喜,自发点燃的烟火。”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向往,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纯粹的期盼,“一定……一定比这宫里的月亮,还要亮。”
“山河无恙,四海清平……”李昭宁轻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冰水。她垂眸看着腕间被他指腹摩挲过的地方,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肌肤深处。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应承,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托着自己手腕的手背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传递着无言的力量与担忧。
就在这静默的触碰中,萧牧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动。一个带着他体温的硬物,顺着李昭宁微凉的指尖,悄然滑入了她宽大的云锦衣袖深处。那东西圆润微凉,触感细腻,瞬间被体温包裹。
李昭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袖中滑入的是什么,只是抬起眼,目光深深地看进萧牧的眼底。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她苍白的容颜,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决绝、不舍、沉重的托付,还有一丝深藏其中的、不容置疑的温柔。所有汹涌的情愫,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流淌、碰撞、凝固。
她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一个字也没有说。
萧牧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无尽酸楚的确认。他缓缓松开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李昭宁笼罩其中。
他没有再看她,决然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玄色的衣袂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卷动了烛火,也卷动了李昭宁垂落颊边的几缕发丝。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也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暖阁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微响,和那无声无息沉在衣袖深处的、带着他体温的圆环状硬物。李昭宁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指尖却微微蜷缩起来,隔着柔软的衣料,紧紧攥住了袖中之物。那冰冷的玉质触感,正一点点被她的体温焐热。
***
初春的风,本该是柔和的,带着泥土解冻的微腥和草木萌动的气息。然而此刻,吹入宫城的每一缕风,都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血腥气,还有攻城巨锤撼动大地传来的、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隆隆回响。那声音,不再是远方的战鼓,而是近在咫尺的丧钟,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击着皇城摇摇欲坠的心脏。
宫苑里早已不见昔日的井然。内侍宫女们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尖叫着,哭喊着,抱着零散的细软,在残破的花木和倾颓的宫墙间盲目地奔逃冲撞。华丽的宫灯滚落在地,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踩踏成碎片,金箔和琉璃在尘土中黯淡无光。曾经精心修剪的奇花异草,或被践踏成泥,或沾染着不知是谁泼洒的暗红血迹,在硝烟弥漫的空气里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甜腥。
李昭宁独自一人,立在宫城最高的藏书楼顶层。这里曾是汇集天下智慧、珍藏无价典籍的圣地。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林立四周,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纸张特有的、微带酸涩的沉静气息。然而此刻,这沉静被彻底撕裂。楼下传来的哭喊、尖叫、木头燃烧的爆裂声、金属撞击的锐响……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透过厚重的楼板,清晰地传上来。
她身上,不再是素净的常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庄重到近乎肃穆的大礼服——明黄色的云锦,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芒。这是公主最隆重的朝服,只在祭祀天地、册封大典时才穿。宽大的裙裾拖曳在积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像一片凝固的金色湖泊。乌发被一丝不苟地绾成高髻,戴着沉重的九翚四凤冠,珠玉垂落,却压不住她脸上那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她手中,执着一盏燃烧的琉璃宫灯。跳跃的火焰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瞳里投下两点摇曳的光。
“殿下!殿下!快走吧!叛军……叛军从玄武门杀进来了!再不走就……”一个头发散乱、满面烟灰的老宫监跌跌撞撞扑到楼梯口,嘶声力竭地喊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李昭宁没有回头。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一排排沉默的书架,扫过那些承载着千年文脉、先贤智慧的典籍。竹简、帛书、纸卷……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着,如同无数双苍老而睿智的眼睛,悲悯地注视着这即将倾覆的末世。
她微微侧过脸,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盖过了楼下的喧嚣:“走吧。都走。能逃一个,是一个。”
老太监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决绝而平静的气场所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公主手中那盏跳跃着不祥火焰的宫灯,又看了看四周沉寂的书山卷海,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溢满了泪水。他颤抖着嘴唇,最终只是重重地、无声地磕了一个头,然后连滚爬爬地冲下了楼梯,消失在弥漫上来的烟尘中。
脚步声彻底远去。
藏书阁顶层,只剩下李昭宁一人,和无数沉默的典籍。
她抬起手,动作缓慢而坚定,拔下了发髻上那支沉重的九翚四凤金簪。金簪坠地,发出清脆却惊心动魄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楼阁里久久回荡。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瞬间散落下来,如黑色的瀑布,滑过她明黄色的礼服肩头。
散开的发丝在弥漫的硝烟中微微拂动,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即将破碎的美。
然后,她举起了手中的琉璃宫灯。那跳跃的火焰,映着她深潭般的眼眸。
她将它,毫不犹豫地,倾倒在身边最近的一排书架之上。
干燥的、积累了无数岁月的书页,如同久旱的枯草,遇到这贪婪的火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和热量!“轰——!”烈焰如同被唤醒的凶兽,咆哮着腾空而起,带着吞噬一切的狂怒,沿着木质书架疯狂蔓延!浓烟滚滚,呛人的焦糊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火光照亮了李昭宁的脸。那张在明黄礼服映衬下、在散乱黑发掩映下的脸,依旧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殉道者般的、近乎神圣的专注。她不再看那迅速蔓延的、吞噬着千年文明的烈焰,而是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窗外——
皇宫之外,曾经繁华的帝京,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的汪洋。冲天的火光将黑夜撕开巨大的裂口,浓烟遮蔽了星光。叛军的喊杀声、百姓的哭嚎声、房屋倒塌的巨响……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就在那片混乱与毁灭的图景中,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越过了燃烧的城池,越过了奔流的血河,固执地投向北方——那片他曾经浴血守护、最终埋骨的苍凉战场。
火焰,已如金色的巨浪,咆哮着扑到了她的脚下。灼热的气浪掀动着她的裙裾和散乱的长发,明黄的礼服边缘开始卷曲、焦黑。浓烟呛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灼痛。
然而,她的唇边,竟缓缓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种解脱,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无声应和。
她缓缓抬起左手。宽大的明黄云袖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腕。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玉镯。那玉色温润,如凝脂,如初雪,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柔和的、仿佛有生命的光晕。
就在这腕间玉镯的旁边,衣袖的阴影里,另一抹同样温润的玉色悄然显露。那是另一只玉镯,尺寸稍大,风格更为朴拙刚健,紧紧贴着第一只玉镯,交叠在她的腕骨之上。两只玉镯,一柔一刚,一素一朴,此刻却奇异地、无比契合地圈在一起,在烈焰的舔舐下,散发着微弱的、相依为命的暖光。
她不再犹豫,向前一步,径直走进了那吞噬一切的、最炽烈的火焰中心。
明黄的凤凰在火海中瞬间被点燃,化作最耀眼的、也是最后的光源。散乱的黑发在烈焰中翻卷,如同最后的祭舞。浓烟与火光彻底吞没了那个身影。
只有那两只紧紧交叠在一起的玉镯,在滔天烈焰的缝隙里,一闪而过,留下最后一点温润的微光,旋即被无边的赤红吞噬。
***
许多年后,前朝的废墟早已在风雨中沉淀,新的宫阙在旧日的灰烬上拔地而起。昔日的惨烈与悲壮,化作史官笔下寥寥数语的冰冷记载:
“……帝京陷,昭宁公主焚宫藏典籍,以身殉国。时年十九。”
寥寥数字,轻如鸿毛。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宫人,在某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颤巍巍地回到了早已被划为禁地的旧宫遗址。寒风卷着雪片,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如同无数幽魂的叹息。他费力地辨认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终于在一大片被厚厚的、洁白的新雪覆盖的瓦砾堆前停下脚步。这里,曾是藏书阁的根基。
他佝偻着腰,伸出枯枝般、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拂开那层松软的积雪。积雪之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灰烬。灰黑,死寂,像大地一道无法愈合的陈旧伤疤。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灰烬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指尖触到了焦黑的木炭碎屑,触到了坚硬冰冷的断砖……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灰烬死黑的温润光泽,在雪光与暮色的映照下,艰难地透了出来。
他屏住呼吸,用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拨开周围的灰烬。
两只玉镯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只玉色温润如凝脂,小巧玲珑,是女子腕间之物。另一只则略显粗犷,尺寸稍大,带着沙场男儿特有的朴拙气息。它们被烈火焚烧过,表面覆盖着无法拂去的烟炱,甚至能看出高温熔灼留下的细微扭曲痕迹。然而,在厚厚的污迹之下,那温润的玉质依旧固执地透出内蕴的光华。
更令人心颤的是,它们并非各自散落。那只粗犷的玉镯,以一种守护般的姿态,紧紧地、牢牢地圈套在另一只纤细的玉镯之上。烟灰与灼痕如同命运的烙印,将这两只玉镯死死地熔铸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寒风卷着雪片,打着旋儿,落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滴在冰冷的灰烬里,洇开两个深色的、小小的圆点。
他跪在雪地里,对着那对在灰烬深处紧紧交叠的玉镯,深深地、深深地俯下身去。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诉说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只有风雪和灰烬还记得的故事。
风雪的呜咽声更大了,盘旋在空旷的废墟之上,仿佛在应和着老人无声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