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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6-11 01:30:21

1

油腻汗味和劣质酒精的酸腐气息凝固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窗外闪烁的霓虹光污染似的抹在天花板上。38岁的林天像个泄了气的破麻袋,瘫在吱呀作响的旧电脑椅上。屏幕上铺开的本地论坛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球生疼——《昨夜我市某高档小区发生惨剧,一女子疑遭丈夫家暴不幸身亡!》配图虽打了码,可那熟悉的名字“柳如烟”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一下捅穿了他苟延残喘的世界。

“如烟……”他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气音,每一个字都裹着碎玻璃,扎得心血淋淋。高考失利,自暴自弃,颓废混日子……他亲手埋葬了所有希望,也把心底唯一的光推进了万劫不复的火坑。悔恨的毒藤瞬间勒紧了心脏,窒息般的痛苦里,他抓起桌上半瓶最便宜的劣质烧酒,拧开盖,没命地往喉咙里灌,辛辣灼痛感一路烧到胃里,像一团绝望的火焰。视线模糊,头痛欲裂,整个人栽向冰冷油腻的地板,黑暗席卷而来……

眩晕……沉重……耳边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苍蝇在飞。剧烈的反胃感让林天猛地抽搐,撑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不是出租屋那惨淡的白炽灯管,而是盛夏午后炽烈灼热的阳光,穿透明净的玻璃窗,直直砸在他脸上。汗味混杂着书本纸张、还有某种青春期躁动不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僵硬地转动脖子。

映入眼帘的,是排排熟悉又陌生的蓝色课桌椅。前桌女生正压低了声音和朋友讨论昨天电视剧里的男主有多帅。墙壁上,一张鲜红刺眼的手绘海报占据了他大半的视野——距离高考还有:1天!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然后狠狠抛向云端!高考?1天?!

“砰!”林天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带得椅子向后摔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整个教室瞬间安静,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林天,你发什么疯?睡昏头啦?”前桌那个讨论帅哥的女生刘莉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明天就高考了,激动得晕头转向?”

他没理睬那些目光,跌跌撞撞冲出教室后门。门外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教学楼大门涌出的人潮。正值放学时间,喧嚣的声音浪潮般扑面而来。青春的脸庞,喧哗的谈笑,奔跑的身影……这鲜活的、充满躁动气息的世界,清晰得近乎不真实。他扶着冰冷的墙砖,大口喘息,手指掐进掌心,清晰的疼痛像电流击穿混沌的大脑。

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决定他一生轨迹、也葬送了柳如烟一生的那个致命节点之前!

巨大的狂喜尚未平息,前世柳如烟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便如同梦魇般挤占了他的全部心神。那张通知书!那栋豪华别墅!那个魔鬼的名字——张家豪!

“如烟……等我!”林天猛地抬起头,赤红着双眼在纷乱的人潮中急扫。视野如高速运转的雷达,过滤着每一张面孔。忽然,他瞳孔骤缩。

在靠近校门花坛的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安静地走着,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她微微低着头,马尾辫垂在单薄的肩头,洗得发白的校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清瘦,而那双总是含着雾气的眉宇间,此刻正紧锁着驱之不散的愁绪。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卷子,指尖用力得发白。

柳如烟! 十八岁的柳如烟!活生生的、尚未沾染上尘世肮脏与残酷的柳如烟!

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成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高考的彻底失败,放纵的大学四年,浑浑噩噩的求职挣扎,日渐熄灭的志气……这一切,最终把柳如烟从他灰暗的生命里剥离,推向了那个外表光鲜、内心扭曲的魔鬼!那个魔鬼用物质短暂地迷惑她、禁锢她,最终用拳头和暴力将她毁灭!前世出租屋里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啃噬心神。

绝不再重蹈覆辙! 林天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还未消退的青涩里。手背上那细瘦的筋脉在愤怒中鼓起,眼神却褪去所有混沌迷茫,只剩下一片冰原般的决绝,像淬了火的刀锋。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心底朝着这个重新掌握命运轨道的世界发出无声的呐喊:

“这一次,高考!如烟!我都要抓住!一个都不能少!”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红恋恋不舍地沉入城市的天际线。狭小的出租屋单间里,廉价节能灯管投射着惨白的光,在斑驳的墙壁上切割出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旧书籍霉味。

门被撞开,气喘吁吁的林天甩掉书包,“咣当”一声跌坐进那张咯吱作响的木椅里。心脏还在胸腔里激烈地擂动,柳如烟眉梢那抹清晰的愁云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甩甩头,目光如鹰隼般扫向那摞被遗弃在墙角、几乎快被灰尘淹没的高中课本和习题集。

就是这些沉甸甸的纸张,上辈子宣判了他平庸甚至落魄的前半生,间接把柳如烟推进了火坑!

他扑过去,近乎粗暴地将书本从灰土中扒拉出来,任由呛人的灰尘刺激得他剧烈咳嗽。“咳!咳咳……”林天不管不顾,直接盘腿坐在地上冰凉的水泥面上,像对待亟待开启的宝藏,小心翼翼地拂去书面堆积的尘埃。

封面模糊了,内页边角卷起泛黄,许多地方甚至布满了曾经颓废潦草的涂鸦。数学、语文、英语、文综(或理综)……一本一本摊开在面前。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用力按压着两侧太阳穴,试图从前世混乱又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挤榨出任何一点关于明天那场关乎生死的考试的信息!

“函数导数……概率大题……对!还有那个该死的半命题作文!”模糊的影像在脑海深处闪烁跳跃。像盲人在黑暗的矿洞摸索探路,他抓住一丝,立刻像救命稻草般写在手边的草稿纸上。汗水顺着额角滚落,滑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的酸涩。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和带着酒气的喧哗,邻居的锅碗瓢盆声叮当作响。林天充耳不闻。他像是遗忘了时间的存在,整个人钻进那堆散发着腐朽和希望双重气息的纸页里,眼神专注得如同打磨稀世珍宝的工匠,那些符号、那些文字,此刻是拯救他、也拯救柳如烟的唯一武器!

死寂的夜空如同泼墨的绸缎,覆盖了整个城市。窗外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留下无垠的黑暗和寂静。小屋里,只有老旧台灯发出沙沙的微响,还有笔尖落在纸张上的单调摩擦,如同某种持续不懈的祷告。

放学的铃声刚歇,走廊里立刻被汹涌的人潮填满,声音嘈杂得像翻滚的热油锅。林天刚走到楼梯口附近,就被一个敦实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嘿!天哥!发什么呆呢?走啊!” 绰号胖子的李东升使劲拍了下林天的肩膀,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压低了嗓门,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哥在‘老地方’(指校外某处隐蔽的台球厅)搞了几台游戏机,‘绝地武士’(一款当时流行的单机格斗游戏),新到货!今天免费试玩!机不可失啊!走走走!”

李东升的脸上挂着熟悉的、带着点邀功意味的热切笑容,那表情林天再熟悉不过——上辈子无数次把他拽进网吧、台球厅、混迹在各种毫无意义的玩乐场里的前奏。

“不去。”林天脚步丝毫未停,声音冷得像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甚至没看胖子一眼,拨开人群就往前走。

“啥?不去?!”李东升被这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果断弄得愣在原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反应过来后,他迈开小短腿赶紧追上去,脸上堆满不可思议,“林天!那可是‘绝地武士’!新机子!明儿就要高考了,今晚不抓紧时间疯一把,对得起高中三年吗?”

林天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那眼神沉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半分往日的嬉笑与浮躁,深得让李东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你说的对,就是明天。”林天看着胖子胖脸上瞬间僵住的错愕,一字一顿地说,“明天,就是高考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可动摇的力量。

说完,林天再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逆着嬉笑喧闹的人潮,朝着校门外某个目标明确的方向走去。仿佛一道黑色的船帆,坚定地切开了奔涌的河流。

离校门不远的小巷岔口,傍晚时分便支起了一排排简陋的流动摊点。油烟升腾,叫卖声混杂着食客的交谈,构成了一幅烟火人间里充满烟火气的疲惫画卷。柳如烟正安静地蹲在一个写着“老王馄饨”的蓝色三轮车旁边的小马扎上,细瘦的手指动作麻利地洗碗。手指长时间泡在浑浊油腻的洗涤水中,指腹泛白起皱。

她面前是一张锈迹斑斑的折叠方桌,旁边放着一张破旧但擦拭干净的轮椅。轮椅上,一个形容枯槁、沉默的几乎像一个剪影的中年男人佝偻地坐着,浑浊的双眼没有焦点地望着地面——那是柳如烟因意外伤致下肢瘫痪的父亲。她的母亲王芳,身形干瘦单薄,却像上了发条般在热气腾腾的锅灶和几张桌子间不停穿梭,汗珠子顺着她蜡黄疲惫的脸颊不断滚落,浸湿了汗涔涔的鬓角。

“嘿!谁让你们占用这条道口的?啊?不是告诉过你们这里不许摆吗?”一声带着刻意的凶恶吼声骤然炸响。两个穿着灰色“城市管理”制服的壮汉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为首的那个小队长腆着肚子,满脸不耐烦。他手里的橡胶棍毫不客气地在旁边一个卖烤红薯的大爷的铁皮炉子上“梆梆”敲了两下,发出刺耳的噪音,“赶紧收起来!再摆连车带东西全给你扣了!”

烤红薯大爷吓得脸都白了,布满皱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周围的摊贩噤若寒蝉,连吆喝声都停了下来。

柳如烟洗碗的手猛地一顿,脸上血色褪尽。王芳慌忙放下刚端起的碗,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迎上去:“大哥!大哥!你看,天也刚黑,这才出来一会儿,位置是有点偏了……马上,马上就往边上挪挪!挪挪行吗?您行行好……”声音卑微得发颤,带着浓浓的惊恐和恳求。

“挪?往哪挪?规矩就是规矩!”小队长叉着腰,一脸官威,“罚款五十!不然立刻收摊!下次再见着,直接没收车子!”他身后的队员已经拿出小本子准备开罚单。

柳如烟猛地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紧紧握住母亲那只粗糙冰凉又在发抖的手。她看着那两个咄咄逼人的城管,看着瘫在轮椅上毫无反应的父亲,看着惊惶无助的母亲,看着周围小贩们同病相怜的麻木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沉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比这七月的闷热更让人窒息。那如画眉眼里深藏的愁苦,像墨渍一样化开,浓得化不开。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把母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指节泛出青白色,仿佛要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微薄力量,都灌注到那只满是生活刻痕的手里去。

夕阳的余晖已彻底消失,路灯次第亮起,混合着小摊上悬挂的灯泡昏黄的光线。林天径直走向那辆熟悉的蓝色馄饨三轮车。王芳正心力交瘁地应付两个城管的刁难,柳如烟在旁边洗碗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眉心紧蹙。林天没有立刻上前,他的目光敏锐地在周围扫过。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巷口转角处,被几辆停放的摩托车遮掩了大半身影。那人穿着一件一看就价值不菲、剪裁得体的休闲衬衫,手腕上一块金属表带在昏黄路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头发精心打理过,侧脸英俊,嘴角噙着一丝看似温和、实则带着算计意味的微笑,正兴致盎然地注视着馄饨摊前的混乱。是张家豪!他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柳如烟纤细的背影上。

林天眼神骤然一冷,像寒冰浸透骨髓。他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地靠近馄饨摊后方杂物的阴影里,掏出那个老旧但能用的小按键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录音状态,小红点在无声闪烁。指尖微动,轻轻按下了录制键。他像一个沉默的狩猎者,隐入了光与暗交界的缝隙里。

馄饨摊的压抑气氛凝固得几乎要结冰。王芳赔尽了笑脸,苦苦哀求,换来的是那城管小队长一张越来越不耐烦的脸和步步紧逼的呵斥。

“行……行吧,五十就五十……我们交……”王芳脸色惨白,颤抖着摸向腰上那个缝得严严实实的旧布袋,里面装着今天微薄的血汗和所有生活的指望。每一分钱都沉甸甸得像石头。

“等一下!”一个刻意放柔了的清亮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源头。张家豪从巷子暗处踱步而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彬彬有礼的微笑,步履从容自信,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他那身考究的衣服和干净锃亮的皮鞋,与这片充斥着油烟汗味的街边小摊格格不入。他的目光温润如水,精准地落在柳如烟身上。

“张……张同学?”柳如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这个几乎从未说过话的同校名人。王芳也愣住了。

张家豪走到两个城管面前,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二位辛苦,这么热的天。王阿姨一家摆个小摊不容易,也是为街坊邻居提供点方便。您看,位置确实有点靠外了,让王阿姨立刻挪进去点,大家互相理解一下,行个方便?给个面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把两盒硬壳的高档香烟塞进那个小队长的制服侧袋,动作隐蔽而熟练。

那小队长先是皱眉,明显不想买账,但当张家豪俯身靠近低语了几句(林天的录音笔清晰地捕捉到了轻微但含义不明的话语气流),又瞥到香烟盒子的一角,队长严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张家豪全身行头一遍,脸上的线条竟然奇迹般地松弛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谄媚。

“……既然这位小哥说话了,”小队长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下来,“那这次就算了!马上挪进去!注意点!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他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招呼旁边开票的队员,“走了走了!”两人趾高气扬地转向下一个目标。

峰回路转,危机瞬间解除。王芳整个人像虚脱一样晃了晃,感激涕零,几乎要给张家豪鞠躬:“哎哟!谢谢!太谢谢你了张同学!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柳如烟也松了一口气,看着张家豪,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真诚的感谢。她微微点头:“谢谢你,张家豪同学。”

张家豪看着柳如烟清丽的面庞,笑容更加温煦迷人:“举手之劳,如烟同学不用这么客气。看到你和阿姨有困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的视线扫过简陋的三轮车和轮椅上的柳父,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和怜悯,但脸上依旧是完美无瑕的关切,“我车就在那边,要不要我送你和阿姨,还有叔叔早点回去休息?我看阿姨也累坏了。”他指的方向,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路灯阴影之外,像一个沉默的身份象征。

“不不……不用麻烦!”柳如烟连忙摆手,脸上闪过一丝局促不安。王芳也赶紧推辞:“真不用!我们自己收拾就好!太谢谢你了!”她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又带着小人物面对巨大恩情时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张家豪笑容不变,目光温和地拂过柳如烟清秀的脸庞,语气带着一种体贴入微的暗示:“一点小事,阿姨您别放在心上。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购物袋,印着奢侈品牌的Logo,里面装着一支崭新的名牌护手霜和一小瓶香水,递向柳如烟,“看如烟同学天天洗洗涮涮,太伤手了。一点小心意,给你和阿姨用。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那精美的小袋子在昏黄的光线下也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柳如烟微微睁大了眼,显然没遇到过这种阵仗,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并没有伸手去接,声音细若蚊呐:“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就在这时,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温情脉脉”的时刻。

“如烟,阿姨。”

柳如烟和王芳一起循声望去。林天的身影从摊车后堆放杂物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两个打包盒。那老旧的小手机被他随手塞回了裤兜。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对着王芳和柳如烟点了点头。

“王阿姨辛苦了,我打包两碗馄饨。”林天的声音不高,却自然地切断了张家豪刻意营造的气氛。他径直走到锅灶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看着王芳手忙脚乱地掀开锅盖,蒸汽喷涌而出,“多放点虾皮,谢谢阿姨。”

张家豪俊朗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他侧过头,状似不经意地打量林天,眼神深幽地打量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T恤,嘴角那抹温和似乎凝成了极淡的一丝嘲讽。

“是你啊,林天。”他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矜持的客气,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在场的几人都听得清楚,话语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长辈口吻,“好巧。高考在即,还不抓紧时间看书复习,还有心情吃馄饨?”

空气瞬间凝固。这话语里夹带的关心听着刺耳,更像是指责和轻视。王芳下馄饨的手微微一僵。柳如烟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林天从锅里氤氲的热气中抬起头,目光清亮地迎向张家豪,唇角竟微微一勾,浮起一个堪称冷峭的弧度。他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腔调:

“是啊,是挺忙的。不过,再忙也得吃口饭啊。脑子空着,就算看一宿书,又能记得住多少?像张同学这样,还能有空关心别人的事,” 他顿了一下,眼神平静无波地扫过张家豪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真是‘有心’了。”

柳如烟惊讶地看向林天。这一刻的他,神情散漫,眼神深处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稳和锋利。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了什么的……了然?

张家豪被这软钉子碰得一怔,脸上那完美的客套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林天将打包好的馄饨递给王芳付钱,对方那副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懒散的不屑一顾的样子,让他心底陡然腾起一股被冒犯的怒气。他精心营造的温情戏码,被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土得掉渣的穷酸生硬打断,还反过来刺了自己一下!

他眼底那丝隐藏的高傲与怒气交织闪过。张家豪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沉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如同冰冷的蛇类般在林天的背影和柳如烟的脸上逡巡了一圈。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从容自若的富家公子姿态,对着柳如烟温声说:“如烟同学,阿姨,那你们忙,我先走了。”语罢,他转身,挺拔的身影很快汇入了街巷的暗影里。

柳如烟看着张家豪离去的方向,又转头看向正低头数零钱递给王芳的林天。心湖里像是被投入了几颗石子,泛起一圈又一圈细密的涟漪。是感激?是疑惑?还是那一点点……对林天刚才那陌生一面的……触动?

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深处,车灯的光晕转瞬即逝。

2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彻整个校园,宛如天籁,又如同解除某种无形束缚的号角。堆积如山的试卷被收走,短暂沉寂后,无数教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和解脱的嬉闹。书本和草稿纸被肆意扔向空中,像下了一场苍白而疯狂的雪。

林天没有参与狂欢。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动作沉稳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人生重大关卡的少年。笔尖在指间转动,目光却透过喧闹的人群,远远锁定在那个刚从隔壁考场走出来的纤细身影上——柳如烟微微低着头,将草稿纸细细折好,放进书包的侧袋。她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层薄薄的、如释重负的疲惫。长期的忧惧并未完全散尽,但那紧绷的肩线,此刻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林天心头微热。他知道,自己迈出的第一步,总算为她挡掉了一部分压顶的阴云。但这还远远不够。生活的重压,那个虎视眈眈的阴影……它们从不因一场考试的结束而消失。

他拨开熙攘兴奋的人流,大步走到柳如烟面前。

“结束了。”林天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不是刚刚考完高考,而是完成了一项理所应当的日常工作,“感觉怎么样?”

柳如烟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现实的潮水淹没。她勉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卸去重担的轻松,更有一丝茫然的沉重:“嗯,结束了。感觉……还好吧。尽力了。”她看向远处挤满学生的人群出口,“就是……明天……”

明天。王芳起早贪黑维系的小摊,父亲的医药费,家里等着张口的一切……

林天不等她说完,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明天就开始。”

柳如烟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开始?开始什么?”

“开始赚钱!”林天言简意赅,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困惑的眼睛,“靠我们自己!帮你家里。答应过你的事,决不拖到后天。”

柳如烟的心猛地一跳。考前的承诺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一起冲!”“我们靠自己,一样行!”他并不是随口安慰。这个林天的决心,像磐石一样坚硬。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冲击感涌上心头。她看着他年轻却已显露出棱角的面庞,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是少年人的冲动,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饱经沧桑后的笃定。

“可是……”柳如烟踌躇着,现实的重负让她习惯性地退缩,“我们能做什么?家教?别人嫌我们没经验、成绩还没出来……发传单?一天也就几十块……”

“事在人为!”林天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那晚翻阅资料和模糊记忆带来的筛选结果此刻成了行动的底气。“跟我走,先去看看阿姨。”

傍晚,“老王馄饨”的摊子依旧支在那个熟悉的路口,但气氛比往日似乎活络了一些。王芳正和一个穿着普通、看起来像是附近熟客的中年大姐在摊子前攀谈。

“……你是说真的,老李?最近这东西真有那么多人买?”王芳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狐疑和一丝微弱的心动。

“那还能骗你?王婶儿!”那个被唤作老李的大姐嗓门敞亮,显得格外有说服力,她拿起一个印着简单Logo的塑料碗,“就这个‘发财冰粉’!知道不?解放路那边新开的网红店!天天排长队!小碗卖八块!啧啧,那糖水儿放得,甜的齁嗓子,哪有咱自己做的酸梅汤地道解暑?王婶儿你手艺这么好,做点那个出来试试?成本又不高,酸梅膏、山楂片、糖水儿、冰块……大热天的,谁不想来碗凉快解腻的?保管卖得动!”

王芳咂摸着嘴,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摊车旁码放整齐、但已经有些褪色的馄饨招牌。夏天热,馄饨的生意确实淡了许多。这酸梅汤……八块一碗不敢想,就算卖三块呢?

就在这时,林天拉着柳如烟到了摊前。

“妈!”柳如烟轻声喊道。

“哦,如烟啊,考完了?林天也来啦。”王芳回过神来,招呼道,又对老李笑笑,“大妹子,这事儿我再想想……”

“别想了!试试嘛!死马当活马医!”老李还在热心劝说。

“阿姨,李姐说得对。”林天突兀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说服力。他把两个装着“发财冰粉”的网红小碗放到摊车上,目光扫过那堆简陋的材料。脑海中,前世短暂流行后被诟病“味道差,价格虚高”的记忆碎片,此刻成了点燃星火的火种。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从书包里利落地掏出几张皱巴巴但写满字的纸——那是一个通宵分析推敲的方案草稿。

“冰粉太甜,成本也高。阿姨,您试试卖这个——”林天拿起纸笔,在画有简易炉灶图案的纸上点了点,“秘制酸梅汤!”

他吐字清晰,话语如同开凿坚冰的凿子,每一句都敲在痛点: “1. 真材实料: 乌梅、山楂片、陈皮、甘草、冰糖、蜂蜜(少量提香),熬煮。熬出一股天然的药香甜酸,不是香精味。 2. 价格杀手: 网红冰粉八块,我们卖小碗三块,大碗五块。薄利多销,抢占市场!成本撑死几毛钱一份。 3. 健康牌: 解暑、开胃、消油腻。比冰粉对胃口的刺激小,更适合夜宵摊配馄饨。 4. 阿姨手艺: 您熬糖水的火候,比那些网红店的速成口味强百倍!味道和噱头,咱用真本事!” 他从书包侧袋摸索半天,掏出几张卷在一起的零钱,有些汗渍浸润的潮湿感,加起来大概一百多元。“这是我这几年攒的压岁钱。本钱!足够我们今晚就备齐所有料!”

他直接将钱塞进王芳手里。那点钱份量很轻,却带着少年滚烫的决心和沉甸甸的份量,烫得王芳手一哆嗦。柳如烟也惊呆了,她从未想过林天会为了帮她家,掏出自己的“全部积蓄”。

王芳攥着那几张汗湿的零钱,看看纸上林天画出来的那碗诱人的酸梅汤(虽然画技拙劣,但配字清晰),看看旁边老李热切鼓励的眼神,再看看自己摊车上略显清冷的馄饨桶……

“这……这能行吗?”王芳嗓子有点发干,反复询问老李,眼神里交织着对未知的惶恐和对儿子般林天义举的动容。生活的枷锁太重,改变的机会却又让她手足无措。

林天没说话,只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柳如烟。

柳如烟看着那双深潭般的、不容置疑的眼睛,心头那股暖流猛地激荡起来,冲破了一层厚重的冰壳。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挽住母亲的手臂,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妈,试试吧!我信他!也信我们自己!”

那句“我们自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王芳心中某个锈蚀的门栓。

“好……好!”王芳嘴唇微颤,猛地一拍大腿,蜡黄疲惫的脸上第一次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混杂着孤注一掷的决然,“听你们的!干!今晚就熬汤!明天就卖!”

小摊前简陋的白炽灯下,三个头凑在一起,林天指着那张承载希望的草图,一遍遍解说着细节。王芳不停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围裙一角。柳如烟则开始麻利地收拾摊车上不常用的东西,腾出空间。汗水混着尘土的气息,不再是纯粹的苦闷,开始糅进一股滚烫的干劲和对明天的忐忑期许。那摞酸梅汤的材料单子,被王芳用油纸小心地包了好几层,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压在了那个收钱的铁皮罐子底下。

生意远比王芳预想中更加火爆。

清晨和傍晚暑气还未完全消退的时段,“老王秘制酸梅汤”的崭新小招牌亮堂堂地挂在馄饨摊最显眼的位置。两大桶用干净白布仔细封着口的深色酸梅汤放在刚买的二手小冰箱(林天托胖子李东升以极低价格弄来的)旁边。酸梅汤本身特有的那种带着果酸药香、清冽酸甜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浑浊油腻的小摊上空,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清水,引发了奇异的化学反应。

“老板,小碗酸梅汤!多放点碎冰!” “来个大碗的!嚯,这酸味地道!解腻!配馄饨正好!” “老王家的?以前咋没见?三块钱一大杯?再来一杯带走!”

顾客络绎不绝。冰镇的酸梅汤消解了馄饨的油腻,沁凉了顾客浮躁的胃口。小碗三块,大杯五块,低廉的价格和远超网红冰粉的爽口健康味道,迅速积累起口碑。柳如烟负责收钱、递汤,手指蘸着清凉冰水,动作麻利又干净。王芳则一边煮馄饨,一边麻利地打酸梅汤,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不再是愁苦麻木,而是泛着久违的、带着汗水的生气红光。装着零钱的铁皮罐子很快沉甸起来。

一个晚高峰后。天色渐暗,人流稍歇。王芳将今天所有的收入倒在摊车一块擦得锃亮的干净面板上。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更多的是绿色的五十、灰色的十块、五块……硬币哗啦啦倒出来,在灯下折射着微光。

王芳颤抖着手,一张一张、一枚一枚地数着。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淌进衣领,她浑然不觉。 “……一百……两百……三百……光酸梅汤……三百四十块?!”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声音尖锐得有些破音。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林天,嘴唇哆嗦着,“林……林天?这……这……”

林天正用抹布擦拭桌面的水渍,闻言抬起头,看着摊主脸上那份惊喜到几乎失态的震撼,内心毫无波澜。这结果在他预料之中。他走过去,拿起一支笔,在记账本上迅速勾写:“阿姨,这是扣除了熬汤材料、冰块、纸杯成本的净利。”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精准到近乎冷酷的审慎计算感,“冰的成本高,如果能联系到附近冷库的稳定货源,或者扩大保温量,成本还能降。”

柳如烟站在妈妈身边,看着那堆实实在在的钱,又看看林天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沉静锐利的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那不是单纯的钱!那是希望!是她从未敢奢望的、靠她们自己双手挣来的转机!

王芳依旧呆愣着,她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几张新崭崭的百元钞票,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她看看一脸平静指挥若定的林天,又看看女儿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崇拜……一股巨大的愧疚和无法言说的感激,如同滚烫的岩浆,冲垮了她几十年认命的堤坝。

“林天啊……”王芳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她抬起手,想去拍林天的胳膊,却仿佛怕玷污了什么似的停在半空,最终只是用力擦了一把眼睛,那浑浊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阿姨……阿姨……”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逾千斤的词语,带着哽咽的颤音: “……谢谢!”

柳如烟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母亲颤抖的肩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望向林天,那里面的光,比夜空中任何一颗星都更亮,清晰地映照着那个少年沉着挺拔的身影,和她心底疯狂滋长的、连她自己都尚未清晰命名的情愫与深深的依赖。

这小小的生意奇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林天的预计。

几天后的傍晚,“老王秘制酸梅汤”的名气已隐隐超越“老王馄饨”。小摊前,柳如烟刚将两大杯酸梅汤递给客人,收好钱,王芳则忙着给另一位顾客打包馄饨。一辆崭新的黑色高级轿车,如同不请自来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巷口背光处,离摊子仅有几步之遥。

车门打开,首先跨出来的是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然后是笔挺熨帖、一丝褶皱都找不到的卡其色休闲裤。张家豪面带一丝恰到好处的关怀微笑,信步走了过来。他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高级古龙水味,与摊位上浓烈的食物油烟气息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充满讽刺的割裂感。

“阿姨,如烟,生意真不错啊!远远就看见你们这儿围了这么多人。”张家豪微笑着打招呼,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盛酸梅汤的大桶,又落在柳如烟因忙碌而显出几分红晕的侧脸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势在必得的暗芒。他直接忽略了正在旁边清理桌面的林天。

“哟,张同学!”王芳正包着馄饨,闻言赶忙抬起头,脸上堆起面对“恩人”时惯有的局促笑容,习惯性地带上了几分讨好,“都是托您的福!上次真是多亏您了!这……您怎么有空过来了?”经历了酸梅汤带来的希望,她对张家豪的“恩情”感激依旧,但那份卑微无助的感觉,似乎淡了那么一丝。

“我正巧在附近有点应酬,看到阿姨和小烟还在辛苦摆摊,于心不忍。”张家豪说得情真意切,目光转向柳如烟,“其实上次我就想说了,这地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风吹日晒不说,还时不时遇到麻烦。”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瞟过旁边空着的位置——几天前那个被城管刁难的点。

王芳的笑容僵了一下,手上的馄饨皮都忘了捏紧。

张家豪仿佛没有察觉,优雅地从精致的手包夹层里抽出一张烫金的名片,动作流畅地放在柳如烟面前的摊车上。“这是我爸公司旗下的一家新开业的茶餐厅。环境优雅,工作轻松。”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我跟经理打过招呼了。只要阿姨或者小烟愿意去,随时报到。工资嘛,一个月五千五险一金齐全起步,不比守着这个小摊点风吹雨淋强?”

五千块!五险一金!茶餐厅! 这几个关键词像重锤一样砸在王芳心坎上。她攥着馄饨皮的手指猛地收紧了。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只剩下一种本能的、被巨大诱惑冲击得晕眩的茫然。手里的馄饨捏得变了形也毫无所觉。她下意识地去看女儿柳如烟的脸,那眼神里有渴望,有纠结,更有一丝被现实重压惯了的、对天降捷径的本能探寻。五千块…稳定…白领环境……这诱惑太大了!

柳如烟也怔住了。她看着那张印着高级餐厅名字和电话的烫金名片,在昏黄的灯光下,那金色刺得她眼睛生疼。轻松?五千块?远离油烟和刁难?如果换做两个月前,她会毫不犹豫吗?她下意识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侧过头,目光去寻找那个沉默的身影。

林天拿着抹布的手没有停顿半分,依旧擦拭着桌面上残留的汤汁水渍。他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有侧脸绷成一道冷硬的线条。整个后背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气。他没有看柳如烟,甚至没有看那张名片,但那沉默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千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柳如烟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她心底翻腾,夹杂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对某种选择的巨大排斥——这捷径的后面是什么?是如同前世那般深陷泥潭的绝望!

张家豪将柳家母女的神色尽收眼底,尤其是柳如烟那下意识寻找林天的动作,像一根毒刺扎进他心里,眼底那层温润如玉的面具几乎绷不住,一丝冰冷的戾气瞬间闪过。他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声音却冷了一分,隐含敲打:“小烟,阿姨年纪大了,这份辛苦也该卸一卸了。你总不能,为了某些人的面子,就拖着全家都绑在一个毫无前途的小摊子上吃苦吧?”

他把“毫无前途”这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矛头指向,不言自明。那轻飘飘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和道德绑架。

柳如烟的身体猛地绷直了!张家豪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神经上。不是为了林天的面子?!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靠自己的双手去改变!是为了不重蹈那个让她每夜梦魇的覆辙!是为了……守住心底那道重新亮起的光!

她霍然抬头,目光第一次异常锐利地直视张家豪那张英俊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虚伪的脸。那清澈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在破碎,在迅速凝结!

夜更深了,馄饨摊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王芳机械地包着馄饨,动作迟缓。那张烫金的名片,像块烧红的烙铁,静静地躺在摊车边沿的油渍旁。

柳如烟沉默地收着碗筷,用力地擦洗着每一个油污点。沉默像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林天依然在有条不紊地清点今天最后的收入,纸张和硬币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终于,柳如烟将一摞洗得锃亮的碗重重摞好,转过身。她没有看母亲,目光越过摊车旁那张沉默轮椅上的父亲——柳父浑浊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女儿,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焦灼。

柳如烟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母亲那份沉默中蕴含的动摇,张家豪那张名片带来的巨大诱惑和更深的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看向母亲王芳,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没有开口,眼神里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深深的迷茫——该走哪条路?哪条路才不会通向深渊?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一直佝偻着背坐在阴影里的柳父,喉咙深处突然发出一种类似老旧风箱的、剧烈的“嗬嗬”声!他猛地直起一点腰板,浑浊的双眼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凶狠的光芒!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在轮椅的钢铁扶手上,青筋毕露!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举起那只只剩下嶙峋骨头的右手臂,然后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近乎疯狂地拍在轮椅那冰冷的金属扶手上!

“砰!!!” 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空里骤然炸响!

王芳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馄饨皮掉进了面盆。柳如烟猛地转身。

只见柳父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王芳!那眼神里,不再是惯有的麻木认命,而是燃烧着一种濒临爆发边缘的、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坚决!是对生活无尽苦难累积的控诉,更是对打破循环的渴望!他干瘪的嘴唇嚅动着,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流声,但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已经将一切表达得淋漓尽致!

“爸!”柳如烟扑过去,紧紧抓住父亲那唯一能活动的手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手臂传来的、如同濒死绝望般的颤抖,以及那想要传达的、火山喷发般的意志!

王芳被丈夫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彻底震懵了。她看着丈夫眼中那如同烈焰般的愤怒和坚决,看着他枯瘦的手背上因过于用力拍打而崩裂的、渗出丝丝暗红色血迹的伤口……丈夫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她摇摆的心上!

二十多年风雨同舟,从未见他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那张无声的控诉脸孔和那刺目的血迹,如同最锐利的刀,剖开了王芳所有伪装的摇摆和现实的考量!

几十年沉淀下来的苦难、懦弱和对那渺茫捷径的幻想,被这一掌拍得粉碎!一股强烈的羞愧和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王芳摇摇欲坠的心防。她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泪水决堤而出,浑浊的泪水在她沧桑的脸上冲开道道沟壑,混杂着汗水,狼狈不堪。她再不敢看女儿和丈夫的眼睛,猛地扑向灶台边的丈夫,嗓子喑哑得如同砂纸磨石:

“糊涂……老柳……是我糊涂!我糊涂啊!!”

她泣不成声,紧紧攥着柳父那只无法动弹的手,又猛地看向愣在旁边的女儿柳如烟,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异常清晰的决绝: “靠自己!小烟!咱们靠自己!不要别人的!……不要!”

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像是在彻底斩断曾经那个卑微乞怜的自己。那张烫金的名片被王芳近乎粗暴地抓起,狠狠地、团成了一个耻辱的纸团,用力地摔进了装着废水的桶里!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柳如烟的泪水也瞬间汹涌而出。她紧紧咬着下唇,重重点头,喉头哽咽着。她扭过头,布满泪水的眼睛穿过朦胧的水光,坚定地望向那个一直沉默站在光影交界处的少年。林天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目光幽深如潭水,在她看过来的一刹那,微微点了一下头。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种沉重的、被共同命运所捆绑的确认,如同无声的誓言。

夜风吹过,卷起地面零星几张被丢弃的传单。那张在酸汤桶底沉浮的、扭曲成团的烫金名片,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惨淡而狼狈的光芒,很快就彻底被油腻的污水浸透。

3

八月未央,烈日依旧灼烤着大地,蝉鸣声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焦躁。邮递员的小摩托突突突地停在窄巷口,撕开沉闷的空气,带来一份足以打败命运的期待。

“林天!林天在家吗?挂号信!”

林天几乎是撞开了吱呀作响的出租屋木门冲出来,签收的手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撕开牛皮纸信封的手甚至有些笨拙。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硬质的大信封。

天南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烫金的大学校徽,那清晰的录取专业名称,像一束高能激光,瞬间点燃了他早已枯竭荒芜的胸膛!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握紧通知书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天南大学!省内的顶尖985!远超他前世的轨迹!更远超所有人的预期!

一阵风从他身后刮过。邻居家窗台上的花盆被撞得叮当作响。林天猛地惊醒,那通知书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他毫不犹豫地攥紧通知书,转身拔腿狂奔。脚步沉重而急切地砸在青石板路上,巷口的风吹得他T恤猎猎作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烟!让她看到!让她们都看到!

“老王馄饨”摊前人流不多。柳如烟正低头认真擦拭一张小桌的油渍,清丽的侧脸在阳光下绷着一种安静的坚毅。王芳在锅灶前用勺子轻轻搅动着一锅酸梅汤底,氤氲的热气蒸腾着她的脸,眉宇间带着长久辛劳刻下的疲惫线条。轮椅上的柳父微微侧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街道的车流上。

一道迅疾奔跑的身影卷着尘土出现在巷口。

“如烟!阿姨!”

熟悉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急切。柳如烟和母亲同时抬起头。只见林天几步冲到摊前,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挂满汗珠,脸颊因为奔跑而通红一片。

不等柳如烟开口询问,林天将那本崭新的、闪耀着大学校徽光芒的通知书,郑重地、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量感,直直地塞进了柳如烟微张着的手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每一个字都像灼热的炭块掷地有声:

“天南大学!通知书!如烟!我们……我们成了!”

嗡—— 柳如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指尖传来的陌生纸张的硬挺触感,视野里那清晰无比的“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林天气息未定却斩钉截铁的宣告……所有的感官信息瞬间爆炸!巨大的冲击让她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低下头,目光近乎贪婪地、颤抖地扫过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林天!天南大学!物理系! 这是真的!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做到了她只在梦里才敢想象的跨越!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却承载着击碎命运枷锁的万钧之力!

“妈……妈!”柳如烟猛地抬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滚烫的泪水,她将那通知书高高举起,像举着一件稀世的圣物,用力伸向母亲的方向,“是录取书!是天南大学!林天!林天考上了!天南大学!!”泪水决堤般涌出,在她的脸颊上肆意流淌,那泪水滚烫,却冲刷掉眉宇间最后一点阴霾,整张脸庞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纯粹的光彩!

王芳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滚烫的汤锅里,溅起滚烫的水花!她浑然不觉,一个箭步冲过来,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张通知书坚硬的封面,抚摸过那烫金的大学名字。她抬起头,看看通知书,又看看站在女儿身边、眼神坚定如磐石的林天,再看看女儿脸上滚落的、象征着狂喜和希望的泪水……

“老天爷开眼了啊!!”王芳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撕裂般的嚎叫,双腿一软,“噗通”跪坐在满是油渍的地面上!她一把抱住女儿的腿,嚎啕大哭起来,干瘦的身体在女儿的怀里剧烈地抽搐颤抖!那是积压了几十年的屈辱、辛苦、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化为情绪的洪流,喷涌而出!泪水混合着汗水,冲刷着她脸上深刻的沟壑。

轮椅上的柳父佝偻的腰背猛地挺直了一瞬!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落在女儿手中那页通知书上,落在妻子激动得近乎癫狂的泪脸上,最后,死死地定格在林天那张年轻的、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面孔上!他枯瘦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残烛,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但那张因病痛扭曲而显得木然的脸上,肌肉竟然罕见地向上扯动着,像是在努力挤出一个极度生涩,却沉重如山岳般的、欣喜的笑容!

“林天……”柳如烟紧紧攥着那份沉甸甸的通知书,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狂奔而来的滚烫温度。她泪眼婆娑地望向身边的少年,所有话语堵在喉咙,只剩下灼热的目光和无尽的依恋。“我……我的也快了!普通财经学院……”她哽咽着,声音里再无半分自卑,只有同舟共济后的骄傲,“我们……一起……”

林天用力点头,伸出手,不顾她手上的汗渍和油污,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滚烫的、充满力量的指尖甚至微微陷进她的皮肤。他声音低沉,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承诺:“对!一起!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周围不多的几个食客投来惊讶又感慨的目光。阳光炙热,小摊简陋,但这方小小的、弥漫着油烟汗水气息的天地间,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效的生机。酸梅汤的清冽酸甜气息似乎也更加馥郁起来。王芳的哭声渐渐平息,变为激动的抽噎,她被柳如烟搀扶着站起来,看向林天的眼神充满了复杂到极点的感激和依赖。

然而,就在这片劫后重生般的喜悦深处,一个冰冷、锐利、如同毒蛇潜伏在草丛中的阴冷目光,正无声地舔舐着这令人作呕的温情画面。

巷口深重的阴影里。张家豪斜倚在那辆黑色轿车冰冷的车门上。他的脸完全隐没在帽檐投下的黑暗里,只有嘴角叼着的烟头在明灭,猩红的一点,灼热得如同他此刻心底疯狂燃烧的妒火。

他清楚地看到了柳如烟看到通知书时那份发自内心的狂喜与依赖——那本该是属于他的!

他清楚地看到了林家那个穷酸小子如凯旋英雄般意气风发的姿态——那本该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蝼蚁!

他更清楚地听到了林天那句掷地有声的“一起走”!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子里无限循环!胸腔里炸开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否定、被彻底掠夺的极致羞辱!

猩红的烟头被狠狠摔在地上,用锃亮的鞋尖碾碎成黑色的齑粉,如同他心中某个决定性的东西被彻底碾碎。张家豪慢慢抬起头,那张英俊面孔彻底扭曲变形,如同恶鬼出笼。他死死盯着阳光下柳如烟被林天紧握的手腕,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瘆人的冷笑。

“一起走?呵……”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淬满了最阴冷的恶毒。 “谁他妈……也走不了!”

两天后的傍晚,夕阳如同凝固的血块,将天边染成一片诡谲的橙红。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闷热和压抑,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

“老王馄饨”摊前,柳如烟正在帮母亲清点着下午的收入,动作麻利。王芳脸上挂着久违的、虽然疲惫却透着安心的笑容。林天则在不远处帮忙整理明天要用的纸杯和冰块,动作沉稳有力。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奔跑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胖子李东升像一颗滚动的球,带着一股热气猛地冲到摊前,脸色涨红,汗珠子顺着肥厚的脖子往下淌,他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

“呼…呼……林……林天!不……不好了!!”胖子剧烈地喘着气,话都说不利索,“刚……刚才!张家豪身边那个跟班小黄毛!我看到他……他骑着摩托,冲到柳……柳家去了!跟……跟阿姨……”

“说什么?!说清楚!”林天猛地抬头,眼神如电般射向胖子,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他说!”胖子使劲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白,“说王……王阿姨刚才出摊,被……被人寻仇把摊车砸了!人……人被……被打得吐血,送……送市二院急诊了!让我……我来叫柳姐快……快去!”胖子的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嘶哑变形,眼神里满是慌乱。

“妈!”柳如烟手里的零钱“哗啦”一声全撒在地上!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大脑一片空白!惊恐和绝望瞬间炸裂!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任何逻辑,猛地就要往外冲!

“等等!”林天的厉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一个箭步,像铁钳般死死扣住了柳如烟正要冲出去的手臂!那力道之大,抓得她生疼。

“胖子!”林天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说清楚时间!谁亲眼看见?砸摊在哪条街上?动手的是谁?几点送到二院急诊的?”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冰冷而精准地砸向胖子,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混乱的锋芒。

胖子被林天冰冷到极点的目光和话语震慑住了,他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就……就刚才!大概十几分钟前吧……小黄毛亲口……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他亲眼看见的!他说……他说在西街口……就城管岗亭边上那个拐角……说好几个人围着阿姨的摊子……铁棍子……砸得可狠了!然后他们就……就看见阿姨吐血倒地……然后有路人送二院了……”胖子越说声音越小,似乎也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眼神飘忽起来。

柳如烟被林天紧扣着手臂,无法挣脱,巨大的惊恐和担忧让她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尖叫:“林天!你放开我!我要去医院看我妈!我妈她……”她用力挣扎,泪水瞬间涌出。

林天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胖子话语里那致命的、不合逻辑的破绽!冰冷的、如同宣告死刑般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西街口城管岗亭?那是全市安装监控探头最多的区域之一!今天下午四点,西街口城管支队和市电视台有个联合整治行动的现场直播!从三点半就开始清场戒严!到现在还在直播!你说十几分钟前有人在那个位置砸摊打人?!城管是瞎子?电视台的摄像机也拍不到?!”

胖子瞬间张大了嘴,眼珠瞪得溜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小溪一样淌下。

林天的心脏在这一刻却沉入了最冰冷的谷底!前世柳如烟被家暴致死的惨烈画面,如同破碎的玻璃碎片,轰然席卷了他的所有意识!

调虎离山! 西街口……清场戒严……直播……无法作案的完美地点! 而能让胖子相信、能让柳如烟瞬间崩溃相信母亲遇袭的地方…… 城西,废旧机械厂仓库!那个在前世噩梦里,最终吞噬了她的地方!

时间在此刻凝滞。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柳如烟停止了挣扎,被林天那番冰冷的、带着绝对权威的反驳逻辑冲击得呆立在原地。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林天猛地松开柳如烟的手臂。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极致的冰点与炽热的决然混合体。他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看柳如烟惨白的脸,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城西方向,向着那片在记忆中如同坟场般阴森的工业废墟,爆发出此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而去!

风,猛烈地灌进他的耳朵,胸腔如同被撕裂般疼痛,喉咙口泛起血腥味。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刀刃上,每一步都在叩响地狱的门铃!如烟!等我!

夕阳最后的血光彻底沉没在地平线之下。城市的光污染尚未完全亮起,城西边缘的废旧厂区被一片令人心悸的深灰和浓重的阴影笼罩。废弃的厂房如同庞大的兽骨,在暮色中投下参差诡异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生锈钢铁、油污尘埃以及某种植物腐败混合的难闻气味,死寂无声。

仓库深处,只有一扇高而窄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柳如烟蜷缩在布满灰尘和碎瓦砾的地面上,校服T恤的领口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纤弱的锁骨。脸颊一侧红肿,嘴角渗出血丝,原本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惊惧和泪光,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她如同被猎鹰逼到悬崖角落的小鹿。

张家豪站在几步之外,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前。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腕上的名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破木箱上。动作优雅,眼神却冰冷得如同寒潭深渊,死死锁住柳如烟那张因为恐惧而更加楚楚动人的脸。那目光不再是贪婪,而是赤裸裸的、充满了摧毁欲的暴戾。

“跑?”他嗤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诡异的回音,如同毒蛇吐信,“能跑到哪去?柳如烟?”他向前逼近一步,脚下的灰尘被震起,模糊了影子。“我给你机会了……不止一次!工作……钱……面子……甚至容忍那个跳梁小丑……”他眼神陡然变得狠厉狰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林天那个废物!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连泥巴都扶不上墙的垃圾!他凭什么?!凭什么得到你?!凭什么考上天南!凭什么踩在我头上?!”

咆哮声在空旷的仓库震荡,带着极致的嫉恨和疯狂的占有欲!他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失控的野兽,猛地扑向柳如烟!

“啊——!”柳如烟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在张家豪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嘶!”张家豪倒吸一口冷气,疼痛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凶性!“贱人!还他妈敢反抗?!”他一把揪住柳如烟的头发,如同提着一件破损的玩偶般将她狠狠掼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令人心悸。

柳如烟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五脏六腑被震得生疼,温热的鼻血瞬间涌出。巨大的恐惧让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气力,只剩下绝望的呜咽。灰尘呛入口鼻,窒息感瞬间攫紧了她。

张家豪居高临下,俯视着在地上痛苦蜷缩、无助抽泣的柳如烟。她破碎的衣衫、凌乱的头发、脸上的血污和泪痕……这凄惨无助的样子,非但没有引起任何怜悯,反而像一桶滚油浇在他心头妒火最疯狂的焰芯上!毁灭和占有的欲望彻底吞噬了所有理智!

他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个病态的笑容,如同欣赏自己的杰作。他解开腰带扣,金属撞击声清脆,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如同丧钟! “你不是选择那个废物吗?好!那就看看,今天之后,他还愿不愿意要一个被玩烂了的残花败柳!老子得不到的……”他狞笑着俯下身,伸出带着腕表印痕的手,粗暴地抓向柳如烟身上仅存的、摇摇欲坠的遮体衣物,“……那就毁掉!谁也他妈别想得到!”

“滚开!别碰我!救命——!!!”柳如烟发出嘶哑的、如同小兽垂死的哀嚎,用尽最后的力气踢打着,眼泪混合着血水在脸上流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天光黯淡,这冰冷无人的废弃之地,如同为她量身定做的巨大棺椁!她眼中最后的光芒,正在被无尽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一点点抽干、熄灭!

“砰——!!!”

仓库那扇巨大、锈迹斑斑、布满蛛网的旧铁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撞开!扭曲变形的门轴发出刺耳欲绝的摩擦悲鸣,如同垂死的巨兽在哀嚎!漫天飞扬的灰尘木屑中,一道裹挟着风雷之怒的身影挟着门外的天光逆影,如同天神下凡般冲了进来!

“张家豪!!!” 如同压抑到极致火山终于彻底爆发的怒吼炸响在空荡的仓库!如同平地惊雷!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怒和滔天的杀意!

光线太暗,逆光的人影一时难以辨清。但那个声音——那个刻骨铭心、如同梦魇般盘旋在他头顶的声音——张家豪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回头!在灰尘弥漫的昏暗光线下,看清来人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林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扭曲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惊怒嘶吼出声!怎么可能?!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柳如烟也猛地抬起头。绝望深渊中乍现的那一声吼叫,如同来自天堂的号角!逆着光的身影轮廓模糊,但她绝不会认错那声音!林……天?!真的是他?!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呆滞,如同雕塑。

就是这不到一秒的绝对惊愕!

林天冲进来的瞬间,手中紧握着的东西早已蓄势待发!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废话!只有最精准、最冷酷、最迅雷不及掩耳的——反击!

他握在右手的不是刀枪棍棒,而是一支小巧的、此刻却爆发出太阳般刺目光芒的强光战术手电!在他看清张家豪位置的同时,手电筒的强光开关被他的拇指以最大的力量和速度狠狠按下!

嗡——! 一道凝聚的、堪比近距离直视太阳的恐怖光柱,瞬间撕裂仓库昏暗的空气!没有半点偏移!光柱的核心,如同精准制导的激光武器,狠狠刺入了张家豪那双因惊怒而圆睁、完全没有做任何防护的眼球!

“呃啊——!!我的眼睛!!!”张家豪只觉眼前爆开一片极致刺目的、无法形容的炽白!仿佛两颗滚烫的钢针瞬间贯穿了他的瞳孔!剧痛伴随着生理性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下意识地双手捂眼,身体失控地踉跄后退!一切凶狠和计划在绝对意外的强光袭击下土崩瓦解!视野一片茫白!只有剧痛和耳鸣!

机会!稍纵即逝!

林天如同扑击猎豹,左脚在地面半干的油污和水渍上猛地一蹬,身体急速前冲!在离张家豪还有两米远时,左手一直攥紧的拳头猛地向前挥洒!

一捧混合着大量暗红色铁锈粉末和细小尖锐金属屑末的混合物,被他精准地、用尽全力抛洒而出!如同撒开了一把密集的暗器毒雾,劈头盖脸地糊向张家豪刚刚试图挪开捂着眼睛的指缝!

“噗!”细微的锈蚀粉尘呛入鼻腔!“叮!”细碎的金属屑打在脸上、手上,带来一片密集的刺痛!尤其是那混合着不明化学物质的铁锈粉末,被汗水一激,带着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直冲眼睛、鼻孔!张家豪捂住眼睛的手下意识地去遮挡脸部和口鼻,整个视线和呼吸瞬间更加混乱不堪!他捂着眼睛狼狈闪躲,发出一连串痛苦窒息般的呛咳和怒骂:“咳咳!……操……咳咳……什么东西?!草尼玛林天!老子弄死……”

最后一个“你”字被他生生噎在喉咙里!

林天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和调整的机会!在抛洒出锈粉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以一个滑铲的姿势,精准而狠辣地铲中了张家豪的脚踝!

失去视觉平衡、脸上刺痛、呛咳不止,重心本就不稳的张家豪被这记预谋已久的铲击彻底带倒了重心!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向后重重栽倒!

而就在他身体失衡倾倒的方向! 林天从斜后方冲上时,脚踝就故意勾住了地上那根横亘着的、覆盖着油泥的粗长废弃电缆线!他在铲倒张家豪的同时,借着身体扭转的爆发力,猛地将这根沉重油污的电缆线甩起!如同挥舞一条沾满剧毒的巨蟒!目标精准无比——张家豪即将后仰的脖颈!

啪! 沉闷的击打声中夹杂着皮肉被勒紧的摩擦声!沉重的电缆线借助张家豪自身下坠的力量,像一根套马索一样,狠狠地、准确地缠绕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他那失去平衡的身体被电缆绊着,结结实实地、如同重物坠地般砸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砰!”

“呃嗬……”颈椎和后脑勺遭遇的猛烈撞击让张家豪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窒息声,勒紧颈部的电缆带来的窒息感更让他瞬间双眼暴凸,面皮紫涨!他双手本能地去死命撕扯脖子上的束缚物,双腿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疯狂蹬踹!

尘土在昏暗中激扬!强光手电滚落在几米外,光柱直刺仓库顶棚,如同一支利剑悬在交战双方之上!

林天没有任何犹豫!他借着身体的冲势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像一枚沉重的钉子般死死压住张家豪那条疯狂踢踹、试图挣扎起身的右腿膝盖!同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用左手狠狠握拳!对着那张因窒息痛苦而扭曲涨紫的脸,用尽全身的力气!

砰! 第一拳!狠狠砸在张家豪的鼻梁上!鼻骨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仓库里清晰得令人牙酸!一股温热的鼻血如同喷泉般迸射而出!溅了林天一脸!

“啊——!”张家豪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脖子被勒紧,巨大的痛苦让他瞬间眼前发黑!他拼尽全力试图弓身摆脱压制!

林天双眸赤红,如同被激怒的血狼!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钩,狠狠抓住张家豪右臂刚才被柳如烟指甲划破的那几道新鲜血痕!伤口被蛮力抠入带来的剧痛远超预期!

“嗷——!”张家豪身体剧震!脖子上的窒息感让他的惨嚎都变了调!力量瞬间一泄!

就是此刻! 林天死死盯着张家豪的左手!就在对方吃痛分神、力量紊乱的刹那!林天猛地探身,右手如同最迅捷的毒蛇,精准无比地抠向了张家豪刚才解下来、特意放在木箱上的那只价值不菲的名表!

他的目标根本不是手表!而是那看似坚硬光滑、但表带内侧连接表盘的金属弹簧表扣!

噗嗤!细小弹簧被蛮力扭断的轻微撕裂声! 下一秒,林天的手猛地向外一甩!那只价值几十万的名表被他狠狠砸向几米外的墙角!表盘撞在坚硬墙壁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哗啦”碎裂声!碎片飞溅! “我的表!”张家豪的怒吼带着绝望的嘶哑!那是他地位的象征!是他的骄傲!被像垃圾一样砸碎了!

极致的愤怒和瞬间的巨大损失带来的打击,让张家豪彻底失神!趁他这不到半秒的绝对空白!林天一直插在裤袋里的左手如同幻影般抽出!

那只老旧的按键手机!他左手死死紧握,但大拇指早已死死抠在那唯一的一个物理按键上!那红色的、磨损殆尽的紧急通话物理键! “哔哔哔!哔哔哔!” 刺耳的、穿透力极强的预设紧急呼叫警报声在空旷死寂的仓库中骤然炸响!如同濒死者的最后呼号!划破压抑的黑暗!尖锐!凄厉!不顾一切!反复震响!

“你……找死!!!”张家豪终于反应过来!所有的疼痛、羞辱、愤怒在此刻彻底点燃成了同归于尽的疯狂!他看到旁边半截躺在锈铁屑里的废弃钢管!那是他之前故意准备的“工具”!

他用尽全身被勒得仅剩的力量,不顾颈椎可能被勒断的危险,如同垂死反扑的鬣狗,猛地扭转身体!抓起那半截沉重的钢管!破空声呼啸!带起一片锈屑!钢管直直地、带着他所有燃烧生命的怨恨和毁灭欲!狠狠砸向林天死死压在他身上的脊背!

砰——咔嚓!!!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闷响!伴随着清晰的、仿佛硬木断裂般的骨裂脆响!

“噗!”林天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整个人从中劈开的巨力狠狠砸在他后背肩胛骨下方的位置!胸腔里翻滚的气息瞬间逆冲!一大口温热的、带着浓重腥甜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鼻腔中狂涌而出!尽数喷溅在身下张家豪那张已经被血污和鼻涕眼泪糊满、狰狞扭曲的脸上!灼热的血珠混和着锈屑滑落。

剧痛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金星乱冒!视野瞬间血红一片!压在张家豪腿上的力量瞬间松懈了大半!

张家豪感到腿部压力骤减,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狞笑着,不顾脖子上勒得死死的电缆,挣扎着要抬起钢管,给予这该死的对手致命一击:“去死吧……呃啊——!”

他的话被自己惨绝人寰的嘶嚎打断!

林天在背部遭受重击、口中鲜血狂喷的瞬间,那双几乎要被痛苦吞噬的眼睛,却清晰地映照出张家豪因试图举钢管而暴露的腋窝!

没有任何犹豫!痛觉在此刻化为了最纯粹的杀戮意志!他垂在身侧的、刚刚因为剧痛而有些失控的右手,像一柄回血的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五指并拢成锥形!用尽最后一丝可以调动的力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狠狠一记上勾式戳拳!如同攻城锤般!

噗嗤!

精准无比!狠辣无匹!直捣张家豪右侧腋窝下方!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的空隙!——人体腋神经丛最密集的脆弱区域!

“嗷——!!!呃呃呃……”张家豪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向上弓起!脖子被电缆狠狠勒紧!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暴凸出来!那记戳拳精准地捣在了肋间神经和动脉的密集处!一瞬间的麻痹、撕裂感混合着勒颈的窒息,让他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绝望痛苦的嗬嗬气音!高举的钢管“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远处的地面!他整个身体如同濒死的鱼虾,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弹动着!只剩下本能地蹬踹!

林天眼前一阵阵发黑,后背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痛楚,鲜血还在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但他死死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被咬碎!身体如同一块巨石,再次用肩膀狠狠抵住张家豪的身体!确保那勒在他脖子上的电缆不会因为他的挣扎而松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过头。逆着仓库入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蜷缩在角落、瞪大眼睛、脸上挂满泪水和血污的柳如烟。她那双原本绝望的眼眸里,此刻是极度震惊后的、失魂落魄般的呆滞。

“如……烟……”林天张开嘴,血沫子随着破碎的气息涌出,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别……怕……警……”他拼尽全力,让那手机预设的、刺破整个厂区死寂的尖锐警报声,持续不断地疯狂鸣响!“哔哔哔!哔哔哔!”

柳如烟看着他被血染红了大片T恤的后背,看着他压在张家豪身上颤抖却死死坚持的身体,听着那一声声穿透一切的警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嘴角的血迹,簌簌滚落。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惧的呜咽声干扰他。

仓库外,由远及近,隐隐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尖锐!嘹亮!划破城西死寂的夜空!越来越清晰!

听到警笛声的瞬间,原本还在徒劳挣扎抽搐的张家豪,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刚才还充斥着暴戾和疯狂的眼眸,在剧痛和窒息的折磨下,瞬间转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仿佛预见了自己无可挽回的毁灭结局!他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嘶鸣!

林天也终于支撑到了极限。背部撕心裂肺的剧痛、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气血、脱力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视线彻底模糊涣散。但他用最后的意志力,确保自己的身体如同铁锚般压死了对方,确保那支被血浸透的老手机,那急促、尖锐、代表着援军正在靠近的报警声,从未停止!

“滴呜——滴呜——!” 警笛的声音近在咫尺!仓库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束的乱晃! “里面的人听着!警察!放下武器!” 刺目的警用手电光束穿透仓库弥漫的尘埃,像利剑一样射入,精准地笼罩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仓库顶棚那束由林天强光手电钉在上面的光束,如同一柄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照亮了这场生死搏斗的最后结局。

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会议室。灯光惨白,气氛凝重。桌上摊放着几份关键的证据:一个包裹在证物袋里的旧式按键手机(屏幕上紧急呼叫界面和物理按键上的血指纹清晰可见)、一支同样封存的微型强光战术手电、另外几份物证袋里装着破碎的表带碎片和一些沾着暗红色铁锈、混着灰尘血迹的金属碎屑样本。

主审警官神情严肃地看着监控画面。画面来源正是当天西街口城管岗亭的实时直播录像,时间点在胖子描述事发时间的半小时跨度内。画面清晰稳定,人来人往,秩序井然,没有任何打砸摊点和伤人迹象。接着是另一段剪辑过的音频——杂乱的背景音里,张家豪熟悉的、带着优越感的声音清晰可闻:“……王芳,摆好你的摊子!这次给你个教训!下次就不是掀翻东西那么简单了……”背景音里夹杂着王芳的哭喊和推搡的声音。

林家父母坐在一边,林父紧握拳头,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林母捂着脸低声啜泣,泪水从指缝渗出。

柳如烟脸色苍白如纸,左手手臂裹着厚厚的白色固定绷带(扭伤脱臼处理),额角贴着纱布。她坐在王芳旁边,柳父的轮椅停在一边。王芳紧紧握着女儿完好的右手,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里充满了决然和后怕。柳父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玻璃对面的审讯室,干瘪的胸膛因为激动而起伏。

玻璃墙那边。张家豪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椅子上。昂贵的衬衫上沾满灰尘血迹,领口被撕破,鼻梁上贴着厚厚的纱布,整张脸依旧肿胀扭曲。最显眼的是他脖子上被电缆勒出的那道深紫色淤痕。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垮塌,但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极度不甘和怨毒的凶光。

他的律师在旁边喋喋不休:“警官,我的当事人只是在情感纠纷中行为过激,存在防卫性质……何况,他被打成这样,是严重的……”

“闭嘴!”主审警官威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一指桌子上那堆证物袋,每一个都像是砸在张家豪脸上的铁证,“张先生!人证(胖子李东升在隔壁)、物证、视听资料(录像、录音、柳如烟供词和伤痕鉴定)、现场勘验(电缆勒痕、林天血液、张家豪指骨皮损与手表碎片位置高度吻合)、完整闭合的证据链!现在控告你——非法拘禁、故意杀人未遂、强奸未遂、多起故意伤害!你再看看这些铁证!”警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的正义感,“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张家豪猛地抬起头,被纱布覆盖下的双眼迸射出疯狂而不甘的血丝!但当他的目光触及桌子上那只屏幕碎裂的、沾满血污的按键手机照片时,那疯狂的挣扎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瞬间僵住。他记得这只手机!记得那个该死的穷鬼在最后时刻按着它发出的、穿透一切的尖啸!那成了引警察前来的最关键铁证!他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那不是害怕,是计划彻底崩盘、穷途末路的不甘和绝望!

张太太坐在角落另一侧,早已没有了平日雍容华贵的气度,昂贵的套装皱巴巴的,脸上的妆哭花了,红着眼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假的!都是假的!那个小狐狸精勾引我儿子在先!那个林天蓄意伤人在后!你们警察串通一气!我要投诉!我要告你们!我儿子……”她的尖叫被女警严厉的呵斥声粗暴打断。

隔着冰冷的玻璃墙。林天的母亲猛地站起身,指着张太太,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到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你儿子?!就是你们家养出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差点打死我儿子!差点逼死如烟!你们还配提告?!天底下怎么有你们这种……这种……”她哽咽着,气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被愤怒和悲伤彻底堵死。

柳如烟透过玻璃,看着那个曾经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如蛇蝎的仇人。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如同冰原般的、劫后余生的漠然。她的手,与林天母亲冰冷发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王芳也站起来,三个女人的手紧紧相握,支撑着彼此站立的力量。

警官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冰冷地穿透玻璃: “准备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严惩不贷!”

拘留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表情严肃。 “张家豪!起来!”

张家豪被这冰冷的声音唤回现实。他被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架起。强制起身的瞬间,他猛地抬起头,透过那道玻璃墙,他的目光死死地、带着滔天的怨毒和不甘,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另一间问询室里——林天清瘦、缠着厚厚的白色固定腰封的身影(背部椎骨轻微骨裂固定治疗)上!

林天似乎有所感应。他微微偏过头。额角贴着纱布,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有些苍白,嘴唇干裂。但他的眼神,平静如古井深潭。穿过玻璃,与张家豪那怨毒的目光撞在一起。

林天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又带着无尽讥诮的……弧度。

张家豪最后支撑的精神支柱,被这个眼神和那个嘲讽的弧度,彻底压垮!他猛地低下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彻底的绝望和不甘!在警员的押送下,他那曾引以为傲的身影,如同断了脊梁的死狗,蹒跚地、失魂落魄地消失在走廊尽头冰冷的阴影里。

午后三点。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特护病房门口,走廊里相对安静。窗外的阳光灿烂得近乎透明。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却仿佛也被阳光冲淡了些许。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柳如烟端着医用消毒托盘,动作轻柔地走进来。她左臂仍被固定绷带悬吊在胸前,额角的纱布换成了小块的防水胶布,露出的肌肤依旧有些苍白。她走到病床边。

林天上身赤裸,缠着厚厚的白色腰封固定,背部椎骨处的固定支架边缘依稀可见。他背对着门趴在床上,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柳如烟把托盘放在床头柜,拿起沾了消毒药水的棉签,动作异常轻柔地凑近,准备处理林天露在腰封外侧一处纱布边缘有些开裂的擦伤。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皮肤。

就在棉签几乎要触碰到皮肤边缘的瞬间。趴在床上的林天,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眼睛没睁开,低沉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些许沙哑,打破了病房的宁静:

“别太用力……内伤医生说了,看着吓人,没伤到脊椎和内脏……”他顿了顿,侧过一点脸,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柳如烟红肿未消的眼眶,“……你呢?医生说多久能拆固定?”

棉签悬停在半空。柳如烟微微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声音的平稳:“明天就能拆了……只是扭伤和软组织挫伤,骨头没事……”她停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耳语,“你呢?疼不疼……”

林天闭着眼睛,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似乎在笑她的明知故问:“疼?还行吧……死不了。就是趴着睡,颈椎抗议得厉害。”

沉默了几秒。柳如烟捏着棉签,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缠满白色固定绷带的背部轮廓上,那精瘦脊背的弧线,此刻因为厚厚的腰封显得有点僵硬。那里包裹着可怕的骨裂痕迹,还有大片未褪的青紫淤痕。每一次看到,都让她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极力压制着喉咙里涌起的酸楚,再次开口,声音轻颤:“那天……你怎么……怎么知道……西街口……”

“直觉。”林天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也感谢电视台直播。”他简单带过,仿佛那不是关乎生死预判的关键,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命令式的霸道,“别琢磨了,那事儿翻篇了。他进去了,再也没机会出来了。翻不了身的那种。”

“……”柳如烟哽住。千般疑问和担忧堵在喉咙口。她咬住下唇,终于,凝聚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将沾着药水的冰凉棉签,轻轻落在林天腰封边缘那处渗血的细小伤口边缘。指尖不可避免的微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一滴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砸在林天光裸的肩膀上,迅速洇开一小圈深色痕迹。接着又是一滴。

林天身体微微一僵。他没有回头。空气凝固了几秒钟。

终于,柳如烟带着浓重鼻音的、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声响起,每一个字都裹着劫后余生的泪水和无尽的感激: “傻……傻瓜……你差点被他……你背上……”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林天沉默着,似乎在感受肩头那片被泪水浸湿的微凉。几秒后,他喉结再次滚动。趴在枕头里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平静,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逾泰山般的承诺: “不是差点……是心甘情愿。” 他突然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向后准确地摸索到柳如烟垂在床边、微微颤抖的右手。手掌带着药物的微凉,坚定地、不容抗拒地将她冰凉的、带着汗水和泪水潮湿的手紧紧包裹住。 他的指骨因为用力牵动背部伤痛而微微颤抖,但那只手却如同烙铁般牢不可撼。 “……我说了,欠你一条命……”林天的声音低沉如磐石,在窗外的阳光中无比清晰地撞击着柳如烟的耳膜,“用一辈子……赔你。”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她泪流满面的侧脸。 他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未来的路,都——会——是——好日子。”

城北火车站,盛夏的早晨七点,阳光已经亮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铁轨的味道、人群的汗味和一种蓬勃的躁动气息。

巨大的穹顶候车厅内人潮涌动,电子屏上列车信息不断翻滚。崭新的行李箱和鼓囊囊的旅行袋堆满了地面。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着车次信息和检票提示。

林天站在安检口外侧宽敞明亮的大厅里。背上厚重的背包已经卸下,放在脚边。他没有系腰带,只是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工装外套,勉强遮住里面的固定腰封,但动作间依然能看出明显的僵硬和小心。额角还贴着一小块显眼的创可贴,脸色在白色制服映衬下透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如同洗过的黑曜石。

柳如烟站在他身边,左臂的固定绷带已经拆除,但手腕还有些不自然的淤青。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素净的米白色T恤,长发束在脑后,露出清丽的面庞和光洁的额头。她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右手紧紧攥着那张同样崭新的“滨海财经大学”录取通知书。

王芳推着丈夫柳父的轮椅站在他们旁边。柳父今天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旧衬衫,虽然依旧佝偻,但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些微亮光。王芳的脸色依然憔悴,眼神却亮了很多,正絮絮叨叨地叮嘱:“……到了地方互相照应着!该省省,该花花!千万别饿着冻着……给家里打电话……”声音有些破碎的哽咽,带着不舍,却不再是以前的愁苦无力。

胖子李东升挤在人群里,费力地提着一个装满零食的大塑料袋,嚷嚷着:“车快到了!别聊啦!林哥!如烟姐!一路顺风!寒假回来我请撸串!”他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努力冲淡着离别的伤感。

陈老师也在送行的人群中。她抱着一个装有几本经典专业书籍的纸袋,脸上是欣慰的浅笑。她没有多言,只是走上前,将书郑重地交到林天手里,看着他和柳如烟,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 “很好。”

站台的广播再次响起:“K……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请前往……方向的乘客到1号检票口检票进站!” 人潮瞬间向前涌动。

柳如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空气最后一次吸入肺腑。她转过身,目光在父母、老师、胖子的脸上依依不舍地掠过,最终,定格在身边这个陪伴她走过绝望与黑暗、背对着光逆流而上的少年脸上。

林天也在看她。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将他们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没有背负行囊的左手,那只在仓库里伤痕累累、沾过血污的手指此刻已洗净,平摊着,掌心向上,对着柳如烟,是一个无声却无比坚定的邀请。

柳如烟的目光下移,落在他伸出的手上。那只曾与她并肩作战、曾在生死关头紧握过她的手,此刻带着阳光的温度。

她微微低下头,嘴角抿起,最终用力地、毫不迟疑地伸出自己完好的右手,紧紧地将自己的手掌放进他的掌心。五指交错,贴合得严丝合缝。

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林天的手温厚而稳定,带着一种经历过淬炼后的坚实力量。柳如烟的手微凉,此刻却在他掌中汲取着足以温暖前路的滚烫热量。阳光跳跃在他们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上,在紧握的双手上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边。

巨大的钢铁列车静静地趴在轨道上,车身上反射着粼粼的晨光。车厢门打开,如同命运之门豁然洞开。

林天和柳如烟,肩并着肩,手牵着手,脚步坚定。一人背负着伤痛的腰封,一人心口还铭刻着刚刚淡去的恐惧淤痕。他们的背脊并不宽厚,却挺直如同初生的新竹。

阳光炽烈。崭新的录取通知书在跳跃的光斑里,散发出晶莹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光芒。车票上鲜红的印章如同一枚开启未来的钥匙。

前方,是陌生的城市、全新的战场、共同奔赴的人生长路。 远方呼啸,汽笛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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